正文 第42章 桂香樓的拖拉機站(2)(1 / 2)

擂炸藥走過來把陳天培的徒弟娃撇到邊上,奪過鐵錘跟陳天培打起鐵來。兩個人合著節拍你一錘我一錘,鐵漸漸變黑、漸漸成型。他們一邊甩膀子一邊唱:“七妹兒坐的山又高,莫得菜吃掰櫳苞;櫳苞刺紮到□(此處省去一字)心心,叫我咋個不心焦?”他們完全唱的是方言和地方音,我自然聽得懂。七八年進城讀書,在縣文化館編印的山歌集裏讀到過歌詞,但都已是過濾過的了。有幾次代替擂炸藥的是一位姓李的成都知青,他奪了陳天培徒弟娃的鐵錘跟陳天培打鐵,邊打邊問陳天培要草藥。開始是“隔山翹”,後來是夏枯草。成都知青穿勞動布小管褲,唱“楊子榮有條件把這副擔子挑,出身雇農本質好”。

有人來取件,或者來買把斧頭什麼的,陳天培就叫他們稍等。他一定要把下數打夠。菜刀好多下,鐮刀好多下,小斧子好多下,開山斧好多下,他心裏都有數。多數人都是拿了家裏的刀刀錨錨來加鋼火的。加鋼火是個手藝活。刀刀錨錨用久了,退火了,起缺了,加點鋼在口子上,就又鋒利了。把舊鐵新鋼燒紅,揉在一起,隻需要溫度和捶打——就是我們常說的鍛煉。一盆水放在旁邊,鍛煉到恰好,迅速地或一點點地把鐵器放進水中。迅速是迅速的響聲,一點點是一點點的響聲。有尖叫,有歎息。

初春的拖拉機站有幾分淒清,特別是綿綿春雨過後,拖拉機熄火過後。從鐵匠鋪的木窗看出來,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從椒園子到桂香樓的土路上柳樹發的新芽。柳樹顯得淒清,路上的行人也顯得淒清。空氣中有一種靜默的冷調子的東西在傳播,像微風又不是微風。拖拉機站外麵梯田裏的油菜花次第開了,層層疊疊,春雨沾在上麵,也是淒清的,但我能看見它們潛藏的熱烈,在從根部到花莖的所有路段。油菜花讓我聯想到我們自己的熱烈,它們也總是在從心髒到眼睛的途中。

某一個早晨,我走拖拉機站路過,在拖拉機站門外留連。拖拉機站的鐵門還關著,一個人都沒來。我被拖拉機站的泥院壩深深地吸引:沒有車轍,沒有腳印,除了平靜的水窪,就是瓷實、光潔的泥土。我迷戀雨後泥院壩的光潔,它覆蓋了我記憶中太多的泥濘與肮髒。它凸顯在早晨陰天均勻、寧靜的光線裏,讓我想起我從未見過的卻又是注定要抵達的那些碼頭。還有那些水窪,它們平靜到極致的樣子為我呈現了時光本身。三十年裏,我的心境一直在試著吻合那些水窪。它們是脫離油菜花的黃蜂的大海。

陳天培第一個來,一腳的泥巴,頭天的油汙依舊在鼻腰上。“路上好溜。”陳天培沒有鐵門鑰匙,隻好站在門外等,等得不耐煩了,就跳到田埂上扯了上年的枯草揩鞋幫上的泥。這個早晨,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來,不希望有人來打開鐵門,走進去,更不希望有人把拖拉機開進去或開出來。我不希望那些泥地和水窪遭到破壞。不希望有人碰落大門鐵鎖上細碎的水滴。

然而我的希望是脆弱的。拖拉機站的會計王心智來了,他有鑰匙,他卡嚓開了鎖,碰落了鎖上的水滴,哐啷開了門,把一串醜陋的腳印印在了光潔的泥地上。陳天培也進去了,他的四十三碼的解放牌膠鞋的鞋印無比的醜陋。水窪失去了平靜,空氣裏也生出窟窿。我靠著鐵門,使勁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擂炸藥來了,把開了一半的鐵門全打開,後麵跟著一輛滿載炸藥和導火繩的“東方紅”拖拉機。

一定有過五月的七裏香爬上桂香樓的事件發生。那時油菜花已經凋落,春陽有了初夏的熱烈,樓坎底下的麥子已經收漿,闖關的煙土販子被當場擊斃。七裏香潔白,或者粉紅,但都不為樓上的人注意。就是有人聞到香,也分辨不出。很多時候,五月的七裏香隻當九月的狗兒望。桂香樓是青樓,但不是紙醉金迷、歌舞升平的青樓,它沒有電,沒有更多的客房和客人,隻是在晚間才有搖曳的燈影和低低的私語。1927,或者1939。截至1949。像一個被抽取意義轉化為虛詞的實詞,桂香樓僅僅存在於那些從桂香樓過來的人的記憶中,或者像我一樣胡思亂想的後來者的大腦皮層裏。有好大一麵是暗影。不是沒在暗影裏的亭台樓閣,是暗影本身。隻有太陽落山的瞬間,夕陽從六重山照過來塗抹在桂香樓的格子窗和小青瓦上,桂香樓才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