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起來的多是男人。缸打滿水,院子掃幹淨,抄劈柴的鎬帶著風聲劈木頭。女人在外屋灶間忙著做年飯。娃惺忪著眼忘了昨夜的承諾,光著身子在被窩裏不起來,耍賴。女人抓幾次,娃往炕裏縮,一直縮到窗台邊上,打個橫仍賴。男人在窗外點響一個炮仗,娃魚躍跳起。女人很容易逮住,三下兩下將娃裝扮得煥然一新。娃溜下炕,牆頭立著個紅炮仗支棱著撚等娃點。娃膽小,不敢用火柴。找一米多長的秫秸棒棒,伸灶膛裏引著。哆哆嗦嗦瞎捅,越怕越點不著。總算捅著了,勁太大,炮仗一個趔趄倒在那。娃丟魂般地往回跑。撚沒引著,總算有驚無險。再點,膽大了,撚哧哧冒著煙,響一下,把石板坐了一個黑印。翻著筋鬥在半空中響第二下,紅紅綠綠的紙片似天女散花飄落下來。
娃拍著手歡呼:“過年了!”聲音很響很脆,家家有娃,喊聲爬過牆頭,夠到一塊堆,此起彼伏,傳得老遠。新年在娃們的歡呼聲中真的來了。
年飯吃得飛快,中午的飯菜會更豐盛,攢肚。大人的活有的是,飯碗剛放下,女人燒一鍋熱水。摁著娃的腦袋一陣突擼。娃不老實,水撲騰得哪都是。娃是土猴子,洗黑了一盆水。女人邊潑水邊笑說做肥能上二畝地好高粱。鍋底的火沒熄,女人就鍋打盆糨糊。鍋底的火仍不熄,打一蓋簾燜子,煮一盆粉絲。半頭晌的時候,一大塊豬肉下了鍋。直直腰出門的當,見男人已貼好了掛錢,春聯。娃跟頭把式地跟著忙乎。三個腦瓜出了院,聚一堆,東瞧西瞅,品頭論足,唧唧咕咕。忽的女人“糟了”一聲進屋,豬肉煮落了鍋,筷子一紮稀巴爛。男人笑著打趣:“沒牙吃正好。”女人羞紅了臉,似新貼的紅春聯鮮豔奪目。
天很快黑了下來。劈嚓吧嚓進屋一群娃,大娃,小娃,男娃,女娃,不怕冷,挨家串。進屋先看滿屋的年畫。小女娃給大家夥出了個悶“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大一點上學的男娃學過,喊著說出來。男娃們起哄,小女孩剜了一眼上學男娃,不樂意。又說了個悶給上學男娃猜“紙裏包火”。上學男娃猜不出,臉憋得通紅。女娃們勝利,齊說是燈籠。這才注意娃們手裏各提了一盞紙糊的燈籠,還未細看,娃們早已風一般飄到院外。長胡同張著嘴,把娃們一個個都吞進肚,連劈嚓吧嚓的腳步聲一起咽了下去。
自家的娃也想野,掙著往外追。女人怕碰著,硬攔住。男人在牆頭栽炮仗,一大溜足有一百多。一萬響的紅鞭沒地方掛,東園子腰粗的老棗樹伸一個大杈子在頭頂。男人把紅鞭掛上去正合適。女人和好了麵,調好了餃子餡。年夜的餃子餡多是羊肉的,圖個吉利一年裏過日子揚興。娃總搗亂,搶擀麵杖。女人笑:“能幹的不幹,不能幹的搶著幹。”忙著的男人聽出話裏有話,緊幾把手忙完,過來抄起擀麵杖擀皮。娃蔫蔫的不敢吱聲。女人喚娃翻幾枚鋼蹦,往餃子裏包。誰吃著有福,娃又歡起來。
女人這屋那屋又多點了幾隻蠟燭,連西廂房糧食囤裏都亮亮堂堂。燭光晃動,搖曳出一副醉人的圖畫。
半夜十二點,四麵八方鞭炮齊鳴。開始能聽出鞭炮響動,聽一會兒聽不出個數來,咕咚咕咚響成一鍋粥。娃在火堆前捂著耳朵看熱鬧,女人把煮好的餃子端上了桌。男人祭了天地,放完鞭炮,全家上桌吃餃子。娃忽地想起鋼蹦的事,先夾了一個餃子,吃一口沒碰上。又夾了一個餃子,回頭捅蓋簾上的,捅一會兒沒碰上。再吃碗裏的,“嗝蹦”一下咬住,撒歡的吐出來。娃說:“過年真好。”又說:“趕明咱還過年。”男人和女人憋不住笑,輕捶一下娃的背。
沒有麻將可打,沒有電視可看,三個人影坐在火炕上守年夜。燭光還很亮,外麵沒有了鞭炮動靜。娃挺不住困,枕著女人的腿睡了過去,偶爾說一兩句夢話,全是在外瘋耍的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