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兩場雪。日頭每日出來懶懶地看一會,便早早收工。日頭不勤,雪站住了腳。趁機鋪了一山坡,像一炕棉被。擠了滿院,掛了一棗樹杈子。白皚皚,沉甸甸。天短夜長,泥火盆裏的炭火格外的紅。盆四周一圈人咯咯楞楞嘮農家的嗑,想聽,鹹的淡的都有。有火亮一明一暗,是男人手中的老旱煙。女人懷裏偎著個娃。娃不老實,泥鰍般扭動。女人摸一罐頭瓶盒蓋,放炭火上。抓上些苞米粒,黃豆粒。娃還不老實,女人就哼老掉牙的歌謠:“小孩小孩你別哭,過年給你殺肥豬。小孩小孩你別鬧,過年給你買鞭炮。”“叭”地一聲,盼年的滋味隨一朵苞米花的脆響,從心底鑽出來。心便開始著蟲樣的癢癢。
以後的日子最漫長。盼年的心情如一張水彩畫,五顏六色。
進臘月,年味濃起來。男人趔趔巴巴端一簾子新蒸的粘豆包,從熱氣騰騰的屋裏出來。放院裏矮牆上,連同金黃色的喜悅一起在刀子般的風中晾曬。苦的是不懂事的娃,在外守著一院的金黃,怕誰家的狗禍害。捂一會耳朵,摸一摸粘豆包凍沒凍。捂兩捂,摸兩摸,男人拿一大笸籮出來,把金黃的麵團團收起。倒進靠牆根的大缸裏。娃虛呼著爬上炕,炕上是包豆包的女人。一隻麵盆,盆沿搭一串溫水浸透的豆角葉。一隻熟豆子盆,一雙靈巧的手。女人憐愛地喚娃,騰出地方讓娃坐。娃坐下去,一個高又蹦起來。娃的屁股太嫩,禁不住火炕的烙燙。臘月的火炕,如盼年的心情,總是滾燙滾燙。
飄進鼻子的是豆腐的香味。男人提議去豆腐匠家裏買兩板現成的。女人不幹。西屋有秋天新打的黃豆,東院二嬸家有百年的石磨,外屋地下的大鍋浴池般大,後圓子晾幹的“秋板子”柴火堆成山。缺啥?莊稼院的人還在乎那一點力氣嗎?過日子精打細算,落下豆腐渣還能喂圈裏的肥豬。吃豆腐渣摻苞米麵的豬,膘長得快。意見不統一,女人就賭氣一個人泡黃豆,拉豆腐。娃像跟屁蟲,顛顛地在後麵絆腳。男人借娃的引子答話,逗樂了女人,男人推著磨轉得飛快。
女人也並不是太在乎那兩個錢,家家都自己做豆腐,咱不露那個高蹦。自己做的豆腐點的是老點,可吃著格外香甜。
“嗷嗷”的豬一叫喚,村裏的殺豬匠忙得腳打後腦勺。循聲跑去幫忙,早沒了活豬影。院裏兩隻桌子並擺著,上麵躺的是吹了氣褪了毛四腳朝天的肥豬。
男人和女人紅光滿麵見人格外近麵。晚飯足足叫上半村人。關係好的男男女女老鷹抬窩般全家端。其實也沒什麼好吃的,豬血腸沾蒜,白肉片子沾蒜。一大鍋酸菜咕嘟嘟冒著熱氣隨便造。好吃不如賴得意,遼西的農人稀罕這口。一臘月,像赴宴似的。吃完這家吃那家。別說饞,過日子走動走動有個來回,圖的是紅火,混合。
小年一過,集上的人擠成了蛋。
有經濟腦瓜的農人去城裏批發點年貨,趕圈集。掙著就掙,掙不著賣夠本錢自己留著過年用。誰家的男人起早拉一車“秋板子”柴火去集上賣。賣完撿人稀拉的地方拴好驢。囑咐娃好好看著,一擼狗皮帽子往人群裏擠。淹沒後又浮出來,手裏多了冒熱氣的油條。娃小大人般給驢喂草料。騰出手接過油條嗆風冷氣地開吃。男人再囑咐一遍,又淹沒在人群裏。這下紮得深,日頭偏西才露影。大包小兜的剩個腦袋拱出來。娃的臉凍成了茄子皮色,委屈的眼淚疙瘩淌半道,被男人懷裏的鞭炮截住。笑成了花骨朵,笑開了花。娃整個臘月像賊似的藏鞭炮。放哪裏都不放心,總換地方。男人找隻破筐,把鞭炮用繩吊到房笆上,孩子美妙的夢便隨繩蕩動起來。
女人給娃掖被角,囑咐明早早起迎新年。娃一歪腦袋,甜甜睡去。有一顆過年的種子正在夢裏頭悄悄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