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遼寧鄉村農家做客,必是要飲酒的。
飲酒的器皿極其講究。不用碗,也不用杯,用的是盅。倒酒有學問,主人右手擎酒壺,虔誠地躬過身,左手虛擋著倒酒。客人望著酒從壺裏淌出,嘴裏忙不迭地說著好了好了。主人堅持給你倒滿,“倒酒不滿,坑人不淺。”淳樸的農家人怕客人挑眼,顯得格外熱情。盅都不大,一錢一盅。並不是農家人小氣,舍不得用杯用碗盛。酒是糧食精,飲酒得學會品,不能喝糟踐了。一盅一般不一口喝掉,得分三口兩口地抿。抿一口“滋嗬”一聲,酒的香醇吧咂得有滋有味。
農家最美的酒莫過於喜酒。誰家兒子結婚或者是打發閨女,不下請帖。派人捎信給親朋好友,說聲下月幾日辦事,都來喝喜酒。農家方言有意思,結婚不叫結婚,叫辦事。辦事必是要飲酒的,酒不是茅台酒,也不是什麼名貴酒。都是一色的本地釀的小燒酒。別嫌價格便宜,酒可是純糧食釀造的好酒。比外邊賣的包裝精美的酒喝著放心。喝一口,有一絲淡淡的酒曲子味道。頭幾口不習慣,喝著喝著就喝出了風情。有一股遼西紅高粱的味道從心底慢慢地搖曳升騰起來。
農家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不怎麼富裕。可待人接物卻是熱情有餘的。農家管客人不叫客人,叫“客”(讀且音)。“客”來了,一家子都高興,寓意是“起來起來”,日子便會蒸蒸日上的。辦事那天,不隻是主人一家的事情。那是全村人共同的熱鬧。份子都得隨,不過不在乎隨多少,要的是一份走動,才顯得日子有生氣。一家子七八口,老鷹抬窩全家端。你別抹不開麵子不去,主人是會生氣的。去了都沒外人,搶活幹。劈柴的,洗碗的,燒火的,做飯的,最俏的活計就是燙酒。農家喝酒必是要燙的,夏天喝酒也是要燙的,從不例外。不過,很少有人在夏天辦事,談婚論嫁都往冬天臘月安排,平時農活忙,農人過日子知道怎麼安排。
燙酒的在院牆下搭兩塊青石,底下燒紅了幾塊炭火。拎一大片壺,裏麵灌滿了酒。放火上燒,不一會兒,酒便滾開了。拎了片壺進屋,挨桌續酒。每桌都不剩酒,大家夥都很自覺。剩下的酒不能再喝,燙過的酒跑沒了味道。所以大家夥喝差不多了,就掂量桌上的酒壺。想辦法勻掉,喝個收杯酒。於是,便挨家勻。往往勻得不均不公,便重新再要一壺,直到喝得沒有人反對為止。這樣,就無形中喝過了量。明明能喝二兩,一勻過了半斤。樂嗬酒不醉人,喝完才知道破了紀錄,美得真像得了金牌一樣自豪。
農家的婚事不如城市的幹脆快捷,講究多。說起城市青年的閃電同居,身為農家所不齒。農家的後生受祖輩的影響,講究明媒正娶。但絕不是包辦婚姻,婚事都是可心的。大多是自由戀愛後,再托個媒人走走過場禮數。媒人的作用比以前小了,不必替男女雙方掖著藏著。有個媒人雙方的老人心裏都有了底,就如城市的公證一樣。婚事成了,還要過“換盅”這一禮節,顧名思義,“換盅”就是雙方老人見麵互換酒盅。兒女親家第一次公開正式會晤,啥話也不用客套,都在酒裏呢。一飲而盡的是彼此的承諾,一飲而盡的是農家的豪爽和真誠。
我是土生土長的農家人,卻不善飲酒。在父親眼裏,我還是孩子。家裏來人去客從不讓我飲酒。我和妻子婚後要到嶽父家生活,臨走的那天,父親破例在飯桌上多擺一個酒盅。我受寵若驚地望著麵前的酒壺。父親說:到你老丈人家好好過日子,記住,從今天起,你是大人了。說著,父親示意我喝下那盅酒。我端酒盅的手在顫抖,我知道我喝下這盅普通的農家酒,就是遠離故鄉的遊子了。我難舍難分的故鄉情意不都濃縮在一盅農家酒裏了嗎?
後來,我在繁華的都市紮下了根。出入各種檔次的酒店,飲過無數種美酒,可都不抵我喝過的農家酒香味綿長。我知道,並不是農家酒有多麼好,而是我每每飲酒的時候,我心裏都裝著我可親可敬的故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