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母親影子裏的小白菜(1 / 1)

小院不大,母親卻能夠打理得井井有條。大田的莊稼都是一年一季,小院裏的菜園卻是閑不著。趕上雨水多的好年景,母親的菜園裏總是喜訊不斷。

春起埋下一筐土豆栽子,到了水伏,竟起了幾百斤大個的土豆。母親望著一地的滾圓,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母親覺得栽土豆很劃算,至於摸爬滾打如何侍弄土豆,都忘到了腦後。倘若兒女們抬杠,市場上的土豆兩毛五一斤,你付出的血汗多少錢一斤?母親不惱,反過來問:莊稼人還吝惜那幾把力氣?

問得兒女們無言以對,隻好乖乖地來分土豆。母親種的土豆吃不完,年年都要為兒女們分。要你就樂嗬嗬地要,不要也得高高興興地要。母親對此是極其認真的。土豆拿回家去,可以放著不吃。但分土豆的時候必須到場,這是個態度問題。有一年,姐姐家裏有事沒來分土豆。母親生了氣。第二日,硬是扛了兩袋子土豆坐班車給姐姐送了去。到了姐姐家,母親累得臉都白了。嚇得姐姐以後每年春起就打聽土豆該分了吧。就因為這樣積極踴躍的態度,母親很是讚賞,每年特意為姐姐多分一些土豆。每次姐姐都幸福得苦不堪言。

母親吃土豆的方式很特別。不溜不炒不燉不拔絲,小個的土豆烀熟了,搗碎,成糊狀。拌上兩個煮熟的茄子吃,味道特別香。主食母親竟也能別出心裁用土豆做得。大個土豆,一刀切兩半,往鍋上貼。一刻鍾即熟,吃時一股清幽的香味讓你過足了讒癮。

別太得意了,通常情況下,母親在大家剛吃完土豆大餐的時候,宣布一條這樣的動員令。趁著大夥都在家,進菜園打畦子。誰也逃不脫,吃飽了喝足了,母親得讓我們消化消化食。母親監督著,一家子鬧哄哄地進了菜園子。土豆剛起完,菜園的一半顯得很蕭索。而另一半的蔬菜正是紅紅火火的時候。母親會算計,菜園不能撂白地。“頭伏蘿卜二伏菜”,起完土豆,剛好種白菜。不種可不行,白菜是居家過日子的主菜,離不了。

打白菜畦子得需要足夠的耐心。土坷垃砸得成了細土麵,用五齒耙子將地梳理得平平整整。光腳踩上去,喧騰,暖腳。土地在母親眼裏是個調皮的娃娃,用耙子來回梳理,就老實馴服了。有時還會舔你的腳心,讓你和她一起高興。畦子沒有具體的規格,母親說不出幾米長幾米寬。母親要求畦子的尺寸用步量。橫量豎量,母親把握的尺度非常準。你用肉眼根本看不出來畦子與畦子之間的大小有什麼差異。

小白菜拱出土的時節,正是立秋過後。那也是母親最鬧心的日子。早晚涼,中午的日頭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母親的臉色每天由晴變陰,又由陰轉晴。早上起來,一園子水靈靈的小白菜精神抖擻。到了中午,就一棵棵在烈日下曬蔫了。大多伏在地皮上,直不起腰來。母親抓一把畦子裏的土,土熱得燙手。急急去井邊壓水。拎一桶水回來,挨棵給小白菜上水。

這半個多月,母親不再睡中午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菜園裏。母親開始跟太陽較開了勁。你曬蔫了,我就澆水靈了。辦法想了無數個。譬如去山上采集了一些大的枝葉,給小白菜遮蔭涼。可隻一中午的工夫,枝葉就曬糊巴了。

令母親沒有想到的是,洋井又在緊要關頭出了差錯。幹使勁就是“嘎噠”不上水來。原來是洋井“落勾”了。母親急得不行,大中午在外麵鼓搗一氣,也沒鼓搗好。情急之下,母親跑坎下鄰居家借電話用。坎下鄰居家去年新安的電話,我家也想安。後來沒安成的原因有二。一是母親不讓。說又沒什麼要緊事,一年打不了幾回電話,浪費占機費沒用。二是人家電信局不願意給安。線路扯到坎上,得三根電線杆,人抬馬拉的真的很費勁。母親平時極少去麻煩鄰居,這次顧不了許多,顫著音給我打電話。隻說家裏出事了,就掛上電話。

我急三火四趕到家,屋門敞著。父親在洋井旁忙乎得滿手油汙。母親在驕陽烈日下站著,熱得大汗淋淋。草帽,雨傘,盛飯的盆盆罐罐扣了一菜園子。喊母親過來,母親不動。原來母親投在地上的影子裏有幾棵奄奄一息的小白菜。

我的心底一熱,飛快地挑起水桶去坎下鄰居家擔水澆菜。十擔水,二十桶,平日文弱的我竟不覺得有多累,仿佛自己變成了母親影子裏的一棵小白菜。母親的汗水正滴落在我的身上。我聞到母親懷裏久違的乳香,感受到了母親律動的心房。

母親的心房是暖的,因為她連接著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