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舅輸家,沒心腸,喝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陪酒的小麼兒隻趕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真是些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隻不過這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這麼三六九等兒的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那些輸家不便言語,隻抿著嘴兒笑。那些贏家忙說:“大舅罵的很是。這小狗攮的們都是這個風俗兒。”因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呢!”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麵撒嬌兒說道:“你老人家別生氣,看著我們兩個小孩子罷。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隻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你老人家不信,回來大大的下一注,贏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麼光景兒!”說的眾人都笑了。這傻大舅撐不住也笑了,一麵伸手接過酒來,一麵說道:“我要不看著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兒的,我這一腳,把你們的小蛋黃子踢出來。”說著,把腿一抬。兩個孩子趁勢兒爬起來,越發撒嬌撒癡,拿著灑花絹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鍾酒灌在傻大舅嘴裏。
傻大舅哈哈的笑著,一揚脖兒,把一鍾酒都幹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會子看著又怪心疼的了!”說著,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說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慪氣,你可知道麼?”賈珍道:“沒有聽見。”傻大舅歎道:“就為錢這件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們邢家的底裏。我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個人,隻有你令伯母居長。他出閣時,把家私都帶過來了。如今你二姨兒也出了門子了,他家裏也很艱窘。你三姨兒尚在家裏。一應用度,都是這裏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來要幾個錢,也並不是要賈府裏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你們就欺負我沒錢!”賈珍見他酒醉,外人聽見不雅,忙用話解勸。
外麵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兒等笑說:“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裏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見他親兄弟還是這樣,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趕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個人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沒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便把兩個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話說了一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你: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沒有輸掉了,怎麼你們就不理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說:“你這個東西,行不動兒就撒村搗怪的!”
尤氏在外麵聽了這話,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還不知唚出些什麼新樣兒的來呢!”一麵便進去卸妝安歇。
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裏去了。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隻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
一時,佩鳳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門?說咱們是孝家,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尤氏道:“我倒不願意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璉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發沒個人了。”佩鳳道:“爺說,奶奶出門,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這麼樣,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畢,吃飯更衣,尤氏等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彙芳園叢綠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銀河微隱。賈珍因命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麵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高興起來,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韻雅,甚令人心動神移。唱罷,複又行令。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發竦然。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邊?”連問幾聲,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裏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麵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
一語未了,隻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開闔之聲,隻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淒慘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毛發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隻比別人拿得住些,心裏也十分警畏,便大沒興頭。勉強又坐了一會,也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祠行朔望之禮。細察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舊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隻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裏坐著說閑話兒,與賈母取笑呢。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賈珍方在挨門小杌子上告了坐,側著身子坐下。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式樣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勁。”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著。”賈珍忙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倒好,打開卻也不怎麼樣。”賈珍陪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餑餑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來的。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麼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過。”賈母笑道:“此時月亮已上來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子正門俱已大開,掛著羊角燈。嘉蔭堂月台上,焚著鬥香,秉著燭,陳設著瓜果月餅等物。邢夫人等皆在裏麵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豔氤氳,不可名狀。地下鋪著拜氈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廳上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裏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
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回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於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引導,於是兩個老婆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不過百餘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廳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做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麵居中,賈母坐下,左邊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隻坐了半桌,下麵還有半桌餘空。
賈母笑道:“往常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究竟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麼。想當年過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兒們來坐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叫過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叫個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在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隻得飲了酒。眾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裏想著:倒要聽是何笑話兒。
賈政見賈母歡喜,隻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要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隻得一個,若不說笑了,也隻好願罰。”賈母道:“你就說這一個。”賈政因說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
隻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沒聽見賈政說過,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賈赦連忙捧杯,賈政執壺,斟了一杯。賈赦仍舊遞給賈政,賈赦旁邊侍立。賈政捧上,安放在賈母麵前,賈母飲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回本位。
於是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裏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隻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隻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嚇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醃臢,隻因昨兒喝多了黃酒,又吃了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了。賈政忙又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隻賈璉、寶玉不敢大笑。
於是又擊鼓,便從賈政起,可巧到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說笑話,倘或說不好了,又說沒口才;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隻慣貧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說。”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求限別的罷。”賈政道:“既這樣,限個‘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詩。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麼又做詩?”賈政陪笑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做。快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隻不許用這些‘水’‘晶’‘冰’‘玉’‘銀’‘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樣,要另出主見,試試你這幾年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