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第七十五回)(3 / 3)

寶玉聽了,碰在心坎兒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歡,便說:“難為他。隻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就該獎勵,以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小廝們,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來給兩把與寶玉。”寶玉磕了一個頭,仍複歸坐行令。

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更覺欣喜。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

於是大家歸坐,複行起令來。這次賈赦手內住了,隻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隻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就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隻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著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

眾人聽說,也都笑了。賈母也隻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自知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

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這花卻在賈環手裏。賈環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寶玉做詩受獎,他便技癢,隻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就一絕,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隻見詞句中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總屬邪派。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隻不是那一個‘難’字,卻是做‘難以教訓’‘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赦道:“拿詩來我瞧。”便連聲讚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隻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腦袋笑道:“以後就這樣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

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姑娘們多樂一會子,好歇著了。”賈政等聽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才帶著子侄們出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賞析:

《紅樓夢》自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之後,氣氛和境界發生了一個大轉折。什麼轉折呢?就是“壽怡紅”一回似乎是一個分水嶺,在此回之前,各回書所寫,不管行樂也好,吵鬧也好,甚至發愁、哭泣也好,總是一派繁華氣氛;而自此之後,則寧、榮二府均走了下坡路,繁華的往日,已經成為過去了,所發生的都是不愉快的事了。一派蕭煞氣氛籠罩了大觀園,籠罩了寧、榮二府,即使是表麵看去歡樂的事,也都是強顏歡笑了。在六十回到八十回書中,我選了七十五回作個例子,供讀者欣賞。

這回書之前的大事:賈敬死了;賈璉偷娶尤二姐,尤二姐後來被鳳姐虐待死了;尤三姐自刎殉情了;重建桃花社,偶填柳絮詞,雖經黛玉、湘雲提倡,但大家再也提不起興致,像六十回前眾姊妹結海棠社、寫菊花詩、蘆雪亭聯詩那樣的閑情雅興再也沒有了。大觀園文宴之樂已成為美好的回憶,一去不複返了。大觀園也被抄撿了,正像探春所說,沒等外人抄家,自家先抄了……

在這樣的一派蕭煞中,中秋節又到了。正所謂“今夕月明人盡望”、“幾家歡樂幾家愁”了。人的歡樂情緒是自發的,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能勉強的。這回書就寫出了這種繁華已去,為過節而過節,強顏歡笑的悲苦氣氛。所以把“夜宴”和“悲音”同時表現出來。

抄撿大觀園之後,大觀園中人人自危,已迫近“三春去後餘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時期了。惜春年齡最小,主意最大,在七十四回結尾處,幾句話已說得尤氏感到是“寒人的心”了,而惜春舍了入畫,表明態度: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尤氏說她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嫂子、小姑子二人爭論不休,在此意見紛爭的氣氛中,開始了本回書的故事。

一開始就聽到更壞的消息,看邸報(又名“宮門抄”,當時公家的一種類似現在政府公報的東西)江南甄家犯了罪,抄了家,調取進京治罪。尤氏本想去看王夫人,因有機密事不便,也不去了。來看李紈,李紈又生病。尤氏用話諷刺李紈,正在此時寶釵來了,說明要回家去;大觀園中,自家姑娘屋裏都抄了,親戚自然更住不下去了。一會兒,探春也來了,大家講說了昨夜大觀園抄撿的事,大有風聲鶴唳之感。又說王善保家挨了一頓打,大太太怪她多事。實際就是王善保家的當了王夫人的替罪羊,而大太太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間的矛盾更深了。這是本回書的第一部分,是承接前回抄撿大觀園而來,暗示抄撿大觀園不但解決不了大觀園裏的矛盾,拯救不了自家,反而伏下了更大的殺機,大有一觸即發之勢,也暗示真的抄家很快也要來了。

尤氏到賈母這裏,大談其甄家抄家,賈母聽了也不自在,這個陰影已經籠罩了整個的榮國府了。但她還強顏歡笑:“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賈母的話,也隻是在沉重的壓抑空氣下,想解脫一下,驅散眼前愁雲罷了。但這“人家的事”四字,究竟是“人家”呢?還是“自家”呢?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可悲者一也;甄賈相連,惡運接踵而至,可慮者二也。賈母是《紅樓夢》中極為聰明的人,重重心事哪裏會那麼容易解脫呢?

賈母吃飯一大段描寫,十分細膩,是家常便飯,寫來卻楚楚有致。《紅樓夢》中寫賈母吃飯的場麵有好幾次,而且都是家常飯。自然,侯門的家常飯比一般人家宴席的菜還要考究,但家常飯畢竟是家常飯,氣氛在於家人團聚吃飯之樂。所以作者每次寫賈母吃飯,都把氣氛描繪得極為生動,而這次又同那次不同,讀者有興趣可把每次賈母吃飯的場景描繪比較一下,悟出其中的寫作技巧。

這次賈母吃飯,是“齋期”,吃素,寫各房敬菜,都是素的。接著是吃紅稻米粥等等。賈母吃完飯,下地閑話行食(這是北方在炕上吃飯後常有的動作,吃完飯下炕在地上來回走,以利消化,所謂“飯後三千步”),先說“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接著發現白粳米飯不夠了,王夫人解釋說,莊上米不能按數交,細米艱難,隻能可著數下米了。這次寫家常飯,已說明榮府的經濟發生困難了,隻能可著口糧下鍋,沒有什麼富餘了。

尤氏天黑回到寧府,偷看賈珍等人賭博的情況。賈珍帶頭,招致傻大舅之類的狐朋狗友,招引男妓孌童到家,說著下流不堪的言語,一一展現在尤氏眼裏,尤氏卻看著好玩,說明《紅樓夢》中人已腐敗墮落到不堪救藥的地步了。而對此賈政(就是“假正經”)還讚賞,讓寶玉等人也跟著過來;賈母還笑問寶玉箭法如何等等。寫到這裏,賈家三重嚴重的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了。哪三重呢?

一是政治的,犯罪抄家。

二是經濟的,出的多,入的少,越來越窮。

三是內部腐朽,子弟吃喝嫖賭,腐朽墮落;家人不和,各人打算各人的。

在這樣嚴竣的形勢下,寧、榮二府的人迎來了中秋節,照現在話說,各人都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都心事重重的過節。賈珍因孝家守製,十四先擺家宴。“疑心生暗鬼”,在賞月作樂、吹簫行令之際,聽到祠堂中的聲音,嚇得眾人都覺著涼風颯然,月色慘淡,陰森森地可怕,毛發倒豎,興頭自然沒有了。作者寫歡樂時,一派歡樂,縱然很緊張的場麵,如鳳姐、寶玉生重病時,讀者也毫無悲戚之感。而一寫衰敗悲慘景象,縱是中秋賞月行樂時,也是一派陰森淒涼氣氛了。這都是作者的筆在那裏起作用。讀者應細細從字裏行間體會。

十五正日子,晚間到賈母這邊來,大觀園中,正門大開,燈火通明,月華高掛,從表麵看,仍是一派豪門景象。在山頂凸碧山莊賞月時,第一個淒涼衰敗之感已暴露了:座中半壁空著,人少了,冷落了。賈母立即感覺到,而且回憶起往年時的熱鬧景象,正有盛宴不再之感了。

仍舊是“擊鼓傳花”,讀者也可以和元宵夜宴的“擊鼓傳花”作一個比較,一個是從內心中迸發出的歡樂,一個則是勉強的應酬,來取樂於賈母了。

賈政、賈赦,對賈母這兩個寶貝兒子所說庸俗笑話的描寫,是作者用《春秋》筆法,暴露了這兩個人的庸俗、虛偽,和假意說笑的可厭可憐。與“元宵夜宴”鳳姐說笑話的真歡樂成為鮮明對比。

寶玉、賈環席間作詩,不過是敘事的穿插,隻不過是表現家人“團圓之樂”的應有點綴,不是正麵寫寶玉、賈環,而是正麵寫賈政、賈赦。而且賈赦說賈環將來“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賈政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裏就論到後事了?”這樣的對話,也似乎是暗示後來“犯罪抄家”,還談得到什麼“世襲”呢。

七十五回和七十六回是一組,直到七十六回尤氏勉強說笑話,賈母勉強聽,直到“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才把這“中秋夜宴”的衰敗氣氛寫足。黛玉、湘雲在凸碧山莊聯句,那是另一種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