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四十四回)(2 / 3)

這裏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賈母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明兒我叫你女婿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麼背地裏這麼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生氣,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屈的什麼兒似的,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這就是了。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道的。既這麼著,可憐見的,白受他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他主子來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的哽噎難言;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是假的了!”正說著,隻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麵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

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寶玉便讓了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隻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裏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隻是那娼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兒!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淚流下來。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個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幹?”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裏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下來,拿些個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一麵說,一麵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鬥來。”

平兒素昔隻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如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忙來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

平兒聽了有理,便去找粉,隻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台前,將一個宣窯磁盒揭開,裏麵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說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對上料製的。”

平兒倒在掌上看時,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麵上,也容易勻淨,且能潤澤,不像別的粉澀滯。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裏麵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鋪子裏賣的胭脂不平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配了花露蒸成的。隻要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唇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裏,就夠拍臉的了。”

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開的一支並蒂秋蕙用竹剪刀鉸下來,替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不曾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以為恨。今日是金釧兒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後來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複又起身,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幹,便拿熨鬥熨了,疊好;見他的絹子忘了去,上麵猶有淚痕,又擱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了回閑話兒,掌燈後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隻跟著賈母睡。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隻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來。邢夫人惦記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隻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麵前跪下。

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

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隻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裏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裏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裏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隻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頭!”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隻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裏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也作了一個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

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的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個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賬女人也不及了,我還有什麼臉過這個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你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

正說著,隻見一個媳婦來回話:“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