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鳳姐兒冷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會子,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錢。——有錢也不給他!隻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鎮嚇他,隻管叫他告!——他告不成,我還問他個‘以屍詐訛’呢!”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麼樣。”鳳姐兒道:“不許給他錢!”
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做好做歹,許了二百兩發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坊官等說了,將番役仵作人等叫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複辦,亦不敢辦,隻得忍氣吞聲罷了。
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水賬上,分別添補,開消過去。又體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麵,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裏麵鳳姐心中雖不安,麵上隻管佯不理論;因屋裏無人,便和平兒笑道:“我昨兒多喝了一口酒,你別埋怨。打了那裏?我瞧瞧。”平兒聽了,眼圈兒一紅,連忙忍住了,說道:“也沒打著。”隻聽得外麵說:“奶奶姑娘們都進來了。”要知後來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賞析:
在第四十至五十回這部分中,我選了第四十四回,意圖是什麼呢?就是想讓讀者注意一下曹雪芹的另一種寫法,即如何寫一個潑婦打架的場麵,如何寫這種大家族中偷雞摸狗、吃醋爭風的種種形象。這同寫寶玉、黛、釵之間的矛盾就完全兩樣了。
這是銜接著鳳姐過生日寫起的。賈母出主意,大家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而且讓尤氏操辦,讓鳳姐享一天樂。寶玉因為祭金釧,跑了一天,很晚才回來,這都是前一回的關目,本回接著寫下去。
過生日吃酒看戲,本回開始,特地寫了大家看《荊釵記》中“男祭”一折,這是暗寫寶玉祭金釧,似乎黛玉已經知道。接下去輪流給鳳姐敬酒,鳳姐難以推讓,不覺吃多了,托詞離席,想回家看看,這樣自然波瀾就來了。
鳳姐打小丫頭,寫出不同小丫頭的反應,有的慌張,有的乖巧,有的害怕,神態逼真,看書的人,對這些小孩應寄予無限的同情。曹雪芹最善於寫兒童,雖然他寫的不是兒童文學,但是能把各種處境的兒童的心理狀態刻畫得極為深刻,表現得十分充分,是以極真摯的同情心寫他們。讀者對此千萬不要忽略。
鳳姐對這些小丫頭的殘酷,一方麵是寫鳳姐的毒辣,而另一方麵則更寫了這些小丫頭的可憐。如果不聽賈璉的話,不給他作“望風”,那自然要遭賈璉的打罵;但是給他作了,又遭鳳姐的打罵。作者在《紅樓夢》中以悲天憫人、哀孺子而憐婦人的深厚感情,塑造了多少悲苦無告的女子形象,也描繪了多少悲苦無告的兒童形象。讀者如隻注意到前者而忽略了後者,那該是多麼大的損失呢?
鳳姐到家,是賈璉、鮑二家的、平兒被夾雜在裏麵,一場全武行的鬧劇。鳳姐聽到消息是“氣的渾身發軟”。再偷聽了賈璉、鮑二家的談話後,“氣的渾身亂戰”……這樣“酒越發湧了上來”,便失去理智,聽到說平兒,便先打了平兒,然後一腳踢進門去,抓著鮑二家撕打起來了……平兒夾在中間,沒有辦法,找刀子要尋死,婆子解勸,鳳姐一頭撞在賈璉懷裏……這樣吃醋爭風,亂打一氣,現實生活中也常常遇到,但是一般人在生活中遇到這種場麵,那是看也看不清楚的。而作者卻能用文字把這些氣頭上的亂打,寫得那樣有層次,有步驟,既寫了人的動作,又寫了人的內心,各人感情衝動時的種種變化,都表現得那樣清楚,那樣生動。這真是充分顯示了藝術大師的才華和功力了。我常想這段描繪,表現在影視屏幕上,也難以表現得生動逼真,似乎要借助慢鏡頭了。至於《水滸》寫“三拳打死鎮關西”、“景陽崗打虎”等,那都比較簡單些;至於《三國演義》上什麼“大戰三百餘回合”,那更是簡單省略寫法。在文學表現功力上,似乎都無法和《紅樓夢》相比。
賈璉在氣頭上,拔出劍來,借酒撒瘋,要殺人。尤氏來了,賈璉見了人,逞起威風,故意要殺鳳姐;而鳳姐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賈璉、鳳姐二人本事,充分顯現了:一個蠢,一個乖。鳳姐丟下眾人,跑到賈母那裏告狀去了。
這場鬧劇,直到賈母說笑話,才初步告一段落。賈母的笑話:“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的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這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喝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這樣的鬧劇,這樣的對話,真可以說是神來之筆。讀者能不為這樣的對話,這樣透徹的道理,這樣活潑的語言,拍案叫絕嗎?
作者寫完賈璉、鳳姐,轉過筆頭,再來寫平兒。賈母錯怪了平兒,先用尤氏的話,在賈母麵前解釋了誤會。接著轉入平兒被拉入大觀園的正文。
先寫琥珀轉話,平兒臉上有了光輝,這還是一個轉折,次寫寶玉讓平兒到怡紅院,這才是主要的。寫寶玉如何無微不至地關懷服侍平兒。這段描繪,有三點值得仔細欣賞玩味。
一是寶玉對平兒的細心體貼,作者細膩地畫出一幅“‘仕女簪花圖”。寶玉和平兒,一是自己男人的堂弟,一是堂房哥哥的愛妾,關係既十分密切,又隔著倫常禮數。因而在陪禮、熨衣、敷粉、點脂、簪花等一係列的動作中,一方麵像藝術鑒賞家一樣,介紹著精美絕倫的化妝品,一方麵又寫平兒如何細心地觀察著寶玉的種種動作。等到寶玉剪下“一枝並蒂秋蕙”,與平兒簪在鬢上時,二人的感情已經水乳交融了。
二是寫寶玉服侍平兒之後,似乎得到最大的滿足,怡然自得。但又想起心事,對平兒的遭遇寄予無限的同情。想到人生的不幸,用一個哲學家的思想深度思考各人的遭遇,思考人生,不覺淒然淚下。這就是寶玉之所以為寶玉,《紅樓夢》之所以為悲劇的所在。
三是作者細寫各種化妝脂粉的配製:宣窯瓷盒、玉簪花棒兒、白玉盒子盛著胭脂、竹剪剪秋蕙……無一不體現著優美、高雅,而且是純東方式的,表現著極為高深的中國文化藝術傳統形成的風俗和工藝水平。
本回開始至此三大部分,賈璉、鳳姐打架之“鬧”,賈母處理言詞之“趣”、之“透”,寶玉服侍平兒之“雅”、之“美”,三部分文字相映成趣,使我們深深佩服作者筆法之多變,有愈出愈奇之妙。
下麵一大部分寫在賈母主持下,賈璉如何給鳳姐、平兒賠禮,三人又如何給賈母磕頭,給邢、王二夫人磕頭,送回房中,一場吃醋爭風、大打出手、賣嬌耍潑等等鬧劇,就此結束,這又是一種寫法。每個人神態都繪神繪聲寫出來了。現在的讀者,除欣賞人物神態的描繪而外,還要注意到鳳姐、賈璉等人的禮數。就是背地裏不管怎樣無法無天,卻都要聽賈母的話,這就是大人家的禮數。雖然這種禮數有虛偽的成分,但卻是維係封建家族表麵安定的一種力量。如鳳姐變成夏金桂那樣的人,那就很難為賈母所容納了。
賈璉、鳳姐、平兒三人回到房中,又哭又笑,重歸於好。報道鮑二媳婦吊死了,這是餘文,但也是必然的後事,作者不能漏掉,必須要作出安排。
鳳姐和賈璉二人對這個死訊的態度,各有不同,但他們二人的態度讀者卻都可以聯係現實來思考。一是鳳姐聽說鮑二媳婦娘家要告,不但不怕告,而且要問一個“以屍訛詐”的罪,這牽涉到一個法律問題,很值得從法律的角度思考和研究一下這個案子。《紅樓夢》時代所根據的《大清律》,條理是很細的。現在我們有“刑法”條例,這“以屍訛詐”是如何情況,想想如何處理,是很有趣的。對於賈璉也可思考。賈璉和林之孝商量,許了二百兩銀子,又借官府勢力,鮑二家親戚隻好忍氣吞聲了。而那二百兩銀子,卻入在流水賬上開銷。雖然似乎是不經意的一筆,對於刻畫人物卻也很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