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林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從那裏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裏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裏磕個頭、吃鍾茶再來,豈不好看?”
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褻瀆了他!”一麵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裏打發人來接他。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寶黛兩個隻得送他至前麵。那湘雲隻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裏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氣,因此,倒催著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賞析:
在三十到四十回這一部分中,我選了第三十六回供讀者欣賞,並略解說。
曹雪芹寫賈寶玉,要給他創造一個極為自由的環境,供他遨遊。第一是讓他住進了大觀園;第二是讓他挨了一頓毒打,然後賈母保護他,不讓賈政再叫他,這樣他便日日隻在園中遊臥,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也隨便了;第三是賈政放外任,家中更沒有人管他了……種種安排,似乎都是為了使他得到充分自由,可以充分發揮。這裏不但是讓寶玉得到應有的“解脫”,而且也是讓大觀園裏的所有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活潑些。
這回書是寶玉挨打之後榮國府、大觀園中的日常生活,較之重點表現黛玉、寶釵的回目更加多樣化,更加搖曳多姿。前麵寫鳳姐、王夫人安排丫頭月錢,可以看出榮府具體生活的一部分。二寫寶釵去怡紅院,寶玉睡中覺,她無意間坐在襲人位置上,繡起鴛鴦來,聽寶玉說夢話。三寫襲人和寶玉對話。四寫寶玉情悟梨香院。因要寫寶玉情悟,所以細致地寫了賈薔和齡官一場戲。
這四部分,前麵部分是聯係著三十五回,承前麵脈絡,另是一回事。後麵這三部分,卻密切聯係著,成為一個中心。寫寶玉情之所鍾,寫寶玉不同流俗的人生見解。而在這中間,他在對男女愛情的認識上,有一個大的升華。就是原來為環境、年齡、閱曆所限,隻看自己身邊的人和事,隻感到和自己關聯著的情和愛,沒有想到自己之外,還有其他少男少女,他們又各情有所鍾。當看到齡官和賈薔的癡情情景,才大徹大悟,知道自己是管窺蠡測,看得太少了,所知太淺了,經此閱曆,才真正懂得了“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的真諦。
三十六回之前寫到寶玉挨打,挨打原因是什麼呢?金釧之死,是主要原因之一。賈環在賈政麵前告他狀,說他“逼淫母婢,因而丫頭跳井”,當然有些是謊言;但金釧之死,雖然直接原因由於王夫人,但寶玉是有責任的。這回書從此寫起。未寫寶玉,先說鳳姐和王夫人。金釧是王夫人跟前每月一兩銀子月錢的大丫頭,金釧死了,家人便想圖謀這個位置,向鳳姐孝敬東西。鳳姐兒“隻管躭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讀者看鳳姐的貪心多重,手段多高,辦法多狠,而且不擔責任,還要請示王夫人。
鳳姐向王夫人彙報府中丫頭月錢情況,真是應對如流,一清二楚,一本賬在她肚皮裏。薛姨媽聽了笑道:“隻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似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從薛姨媽的話中,更誇耀了鳳姐的能幹,是極為稱職的好管家。一是她有出眾的管理才能;二是她肯用心,十分負責。由於這二者,所以她對寧、榮二府的情況了如指掌,一切事都胸有成竹,有主意,有辦法。曹雪芹寫鳳姐有貶有褒,有暴露處,也有讚賞處,塑造了一個全麵的使人恨、使人愛的鳳姐。
寶釵在怡紅院坐在襲人坐過的位置上,即寶玉身邊,繡鴛鴦的畫麵設計得多麼漂亮呢?先是院中,一派夏景,日長人倦。接著進入房中,丫頭橫三豎四睡午覺,轉過十錦槅,看到寶玉睡、襲人做針線,寶釵和襲人說悄悄話等等,寫出一個“靜”字。“屋子裏頭又香”、“白綾紅裏”、“鴛鴦戲蓮”、“紅蓮綠葉”、“五色鴛鴦”……這裏寫出一個“豔”。占領這個“豔”字的,則是襲人和寶釵,黛玉、湘雲隻是旁觀者。二人偷看之後,湘雲想寶釵待她厚道,說“走罷”,而黛玉卻冷笑了兩聲,這又寫出二人不同的內心感情。筆墨之細致,真令讀者歎為觀止。
寶玉夢中的話、寶玉和襲人的談話,前者是暗寫寶玉內心,後者是明寫襲人和寶玉在思想上的分歧。但寶玉此時所見尚小,所悟尚淺,為寫寶玉的思想變化,作者安排了下麵更美麗的文字。
作者把讀者引入到一個二百多年前豪門自家所養的戲班子、梨香院中。那樣幽深的鎖禁著的環境,那樣美麗的有藝術才華的青春,那樣失去自由而又渴望得到生活和愛情的不幸者……寶玉先是抱著解悶和欣賞的心情去找齡官唱“嫋晴絲”,不想碰了釘子。先是“見他進來,動也不動”,接著“抬起身躲避”、“正色說道”……一個情有所鍾,而又有個性的姑娘的態度、神情如畫。而被冷淡的對方卻是大觀園中多少美麗小姐、丫頭心目中的寵兒寶玉,榮府中最得老太太寵愛的寶二爺,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書中寫寶玉的感覺,“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隻得出來了。”作者寫的正是寶玉的為人,如果對齡官“悚然起敬”,或者“大發雷霆”,那就都不可能是寶玉了。從這種地方,作者正表現了寶玉的性格、淳真善良的內心。如用佛家的話說,齡官對寶玉,可以說是“當頭棒喝”,給他一個教訓,讓他頭腦清醒一些:並不是所有大觀園中少女都圍著你寶玉轉的。
賈薔來了,拿著“玉頂金豆”,一幅小小風俗畫,一出小小愛情戲,展現在寶玉麵前,表演在寶玉麵前,寶玉不覺看得“癡”了。這“癡”正是他的聰明處,使他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認識。他的愛情觀,經過這次教訓,升華了。
齡官罵賈薔的話,自很鋒利,也抨擊了當時的社會、豪門的罪惡。但那層意思,在這段中還是次要的,這段主要是寫愛情的文字。
後麵寶玉回到怡紅院,和襲人又說前事,暗自傷感等等,那是“情悟”的總結語。至於黛玉又來,史湘雲告辭回家等等,那是本回的餘波了。
這第三十六回是寶玉挨打後的“總結”,從第三十回賈政點學差,就是寶玉第三次“解放”了(恕我把新名詞用在寶二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