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六回)(2 / 3)

寶釵隻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個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去了。那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窗紗往裏一看,隻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傍邊放著蠅刷子。

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捂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便招手兒叫湘雲。湘雲見他這般,隻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裏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晌午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找他去罷。”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隻得隨他走了。

這裏寶釵隻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嗎?”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進來了麼?”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麼?”襲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頑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頑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隻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隻得叫起兩個丫頭來,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裏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教他給王夫人磕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的甚覺不好意思。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裏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裏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我可看誰來敢叫你去?”襲人聽了,冷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隻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麼意思呢?”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捂他的嘴,說道:“罷,罷,罷!你別說這些話了。”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近情的實話,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隻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說些春風秋月,粉淡脂紅,然後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

寶玉聽至濃快處,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隻要死的好。那些須眉濁物隻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隻管胡鬧起來;那裏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隻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隻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再答言。那寶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門來找時,隻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那裏?”都告訴他說:“在他屋裏呢!”

寶玉忙至他屋內,隻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隻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遂近前陪笑,央他起來,唱一套“嫋晴絲”。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隻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他。寶官笑說道:“隻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他叫他唱,是必唱的。”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裏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兒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麵紮著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裏來找齡官。見了寶玉,隻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賈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銜旗串戲。”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麵說,一麵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屋裏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隻見賈薔進去,笑道:“你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個雀兒給你玩,省了你天天兒發悶。我先玩個你瞧瞧。”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台上銜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賈薔還隻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站起來,連忙賭神起誓,又道:“今兒我那裏的糊塗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原說解悶兒,就沒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那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裏,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幹,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隻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過畫“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子送出來了。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歎,說道:“‘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隻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襲人隻道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個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隻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