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後的俞平伯先生所論卻與此完全相反,連《紅樓夢曲》最後一支[飛鳥各投林]的每一句,也認為是專指一人,而非泛指。他在《八十回後的紅樓夢》中引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三日寫給顧頡剛先生的信談道:《十二釵曲·飛鳥各投林》末折是總結,但宜注意的,是句句分結一人,不是泛指,不可不知。除掉“好一似”以下二句是總結本折之詞,以外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釵。我姑且列一表給你看看。你頗以為不謬否?……表之排列,依《飛鳥各投林》原文。
1、為官的家業凋零,湘雲
2、富貴的金銀散盡,寶釵
3、有恩的死裏逃生,巧姐
4、無情的分明報應,妙玉
5、欠命的命已還,迎春
6、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7、冤冤相報實非輕,可卿
8、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
9、欲知命短問前生,元春
10、老來富貴也真僥幸,李紈
11、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12、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鳳姐
這個分配似乎也還確當。不過我很失望,因為我們很想知道寶釵和湘雲底結局,但這裏卻給了她們不關痛癢的兩句話,就算了事。但句句分指,文字卻如此流利,真已不容易。我們平常讀的時候總當他是一氣嗬成,那道這是“百衲天衣”啊!但這畢竟是隱語暗示,殘書無法確指,俞先生雖然一一指了出來,但自己也感到懷疑。此文收在《紅樓夢研究》一書中時,後麵加了注解說:“這曲文分配十二釵雖然很巧,卻未必很對,特別開首兩句,一指湘雲,一指寶釵,未免牽強。所以說‘我很失望’。脂甲戌本評把‘為官的’、‘富貴的’二句先總寧榮;把其他十句將通部女子一總,不穿鑿而又能包括,比我這說妥當。”從以上引文中可見這《紅樓夢曲》之眾說紛紜了。“世間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看來《紅樓夢曲》之謎,也像李商隱的無題詩了。
《紅樓夢》中的詞不多,最著名的是柳絮詞。湘雲的《如夢令》:“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同她的性格很一致。探春的《南柯子》“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以及寶玉續的“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似乎都暗示了她的遠嫁、骨肉分離等等。黛玉《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等,完全是自寫身世。寶釵《臨江仙》“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似乎不信命運,作翻案文章,以顯示其性格,對其未來或有暗示。但這是曹雪芹的設計構思,高鶚並未理解,自然後四十回中“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也無著落。而寶琴一詞《西江月》“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等句,則似乎是概括總結了《紅樓夢》全部故事,如聯係到曹家的曆史,那似乎是說江南、江北的家全部完了。要這樣猜想起來,似乎句句都有著落。
說到此處,有點特殊的地方,必須指明。就是中國詩、詞,是形象思維的藝術品,耐人玩味的優美詞句,常常使人感到有情外情、味外味,聯係各人具體經曆、感情和憧憬等等,就更會想入非非。因而過去迷信場所,廟中求簽,沙盤扶乩,多用詩詞韻語答複善男信女,詞句美麗,有神秘性,又使人有想頭,匪夷所思,無窮無盡。這都是好事文人編的神秘韻語,編的好的,有很大的吸引力,如舊時西湖月老祠堂的簽,都是絕妙的風月詩,十分有名。《紅樓夢》的詩詞也具有這種神秘性,有的固然曹雪芹寫時已有深意,作為隱語,暗示人物未來,有的則是一般的,後來被人亂猜,那就變成神秘而不可知的了。這個責任,在於讀者。所以一切“紅迷”,最好要注意到這點,不要把《紅樓夢》的詩詞都當作《推背圖》來讀。
說到《紅樓夢》的詞,不要忘了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的詞,要認清這是高鶚的作品,不是曹雪芹的。高鶚也是詞人,有《蘭墅硯香詞》傳世。現存其中《簏存草》一種,詞四十四闋。這首代寶玉擬的祭晴雯的《望江南》的確不差,尤其後半片“東逝水,無複向西流。想象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幾句,很有宋人韻味,是脫胎於名詞“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清新之作。在後四十回中,高鶚未多加詩詞,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但隻此一闋,亦可以及得上前麵的《柳絮詞》了。
《紅樓夢》中詩最多,五、七言律詩,應製詩,五、七言古詩,聯句均有,要細談可說的太多了。但前麵已約略說過,這裏不再多說了。我有個感覺,覺得前八十回中穿插的各種舊詩似乎多了一些,在這點上曹雪芹似乎仍未脫中國文人的傳統窠臼。過去人評價陶淵明,說是“白璧微瑕,唯在《閑情》一賦”。我感到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詩多了一些,也是“白璧微瑕”吧。高鶚是個聰明人,在後四十回中,意識到這點,似乎有意地減少了。但又不能少到沒有,這樣便與前麵不相稱了,因此代寶玉擬了一首有感而發、纏綿悱惻的詞,雖不能說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但亦可以大致與前麵旗鼓相當了。
鑒於一般讀者對舊詩詞理解水平的局限性,又想起前兩年報紙上對《紅樓夢》詩詞好壞的爭論,所以寫了這篇《紅樓詩詞》,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供讀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