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詩詞(2 / 3)

自脂硯齋而後,二百多年中,評讚《紅樓夢》的文字,真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但是評賞《紅樓夢》中妙詞的卻不多。《妙複軒評石頭記》卷首載張新之《紅樓夢讀法》有一則道:書中詩詞,悉有隱意,若謎語然。口說這裏,眼看那裏。其優劣都各隨本人,按頭製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唱,不比他小說,先有幾首詩,然後以人硬嵌上的。簡單說:《紅樓夢》中詩詞的好處、妙處,在於是作者精心安排,為人物服務的。雖然這則評語中前麵說的“悉有隱意,若謎語然”,有點過分,仍是索隱派的口吻,但部分詩、詞韻語的“影射”是十分明顯的。如《好了歌》、《紅樓夢套曲》等等,都是這樣。這則評語“按頭製帽”一語說得非常形象,就是說《紅樓夢》中每個人的詩詞都寫得那樣符合各人的性格、身份等等。不但整首詩如此,有時聯句都如此。如第七十六回“中秋聯句”,黛玉的名句“冷月葬詩魂”,真使人感到是神來之筆,大觀園中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寫這樣的詩句,隻能是黛玉。(此詩有些版本作“冷月葬花魂”,一字之差,境界迥異。惟不知“詩”、“花”二字,哪個是曹雪芹所寫,如曹原作“花”字,被人改為“詩”字,這可以說是點鐵成金手。如原作“詩”而被改為“花”,那就正好相反,點金成鐵了。所謂“春風又綠江南岸”,著一“綠”字,使境界全殊。所謂“詩眼”,煉字功夫,全在於此。)就黛玉這一句詩,便可看出曹雪芹在《紅樓夢》詩詞上“按頭製帽”的妙處。

張新之評語的最後幾句話,是對當時一些先有詩後寫小說的拙劣作品的批判,如著名的《花月痕》就是這樣。就是作者把抒發自己感情、牢騷的幾首詩,借書中人的名字寫出來。不是作者代書中人物設身處地,根據故事、情感擬作詩詞,而是用故事中人物代他吟詩,甚至借故事中人物代他顯示才華。有名的《鏡花緣》也犯這個毛病,有時讓讀者討厭。

而曹雪芹完全不是這樣。他忠於他的創作,忠於他故事中的人物,他代這些人擬的詩詞,思想境界不同,創作風格不一,文字深淺也各不一樣,真正做到了詩詞之不同,各如其人,各如其情,各如其態。他創造了一位文藝性格極強、苦心孤詣地學詩的善良姑娘香菱,而且為她擬了三首成績不同的窗課詩,真可說是妙不可言的佳作,其難能可貴處遠遠超過寶姐姐、林妹妹的那些詩。

曹雪芹不隻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也是一位十分高明的詩詞教師。第四十八回寫林黛玉教香菱學詩,其教學方法實在好,真可以說是循循善誘。而這自然是曹雪芹的主張,是他設計編寫出來的。因此與其說是“黛玉教詩”,倒不如說是曹雪芹教人作詩。這是我國傳統教學法的好的方麵,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紅樓夢》的讀者,如果有愛好詩詞的,希望對於黛玉教詩、香菱學詩這兩回書,多看看,多想想,會有所領悟,有所收獲的。至於那些“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等等,那還都隻是一般的,是錦繡文章中的點綴品而已。現在一般讀者對於詩、詞所知甚少,而在過去弄熟詩詞的人,雖然寫出有性靈的好詩較難,而一般寫幾首海棠詩、菊花詩是很容易的。在清人詩集中,就多次發現過類似“菊譜”這種組詩,那時文人間詩社很多,白戰之樂,這類詩是極普通的。我們讀《紅樓夢》時,不要把這些當作什麼特別精彩的東西。

有人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曲最好,詞次之,詩最差。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這隻是就詩詞論詩詞,有局限性。讀《紅樓夢》詩詞,不能孤立地看待,必須結合書中人物故事來評賞,這樣才能真正理解它的好處。如香菱學詩第一、二首習作,好不好呢?如孤立地看,自然不好,但如結合香菱學詩的故事看,結合香菱的人物性格看,就感到寫的太好了,太妙了。這是在讀《紅樓夢》詩詞時,要特別注意的。

《紅樓夢》十二支套曲,是曹雪芹暗示金陵十二釵身世結局的力作,是領袖全書的作品。“甲戌本”在[終身誤]一段有“脂評”眉批雲:“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所謂“北曲”,是區別“南曲”而言。北曲起於金,盛於元,馬致遠名作《嶽陽樓》為北曲正宗,字多而調促。所謂“自創”,是“自度曲”,即未按前人音律,自己編的。曹雪芹這《紅樓夢》套曲,是暗示各人身世的。但一因這不是明顯的履曆,不能按此所寫,套在每個人的身上;二因《紅樓夢》是殘書,高鶚補寫,並不能百分之百地猜準前麵的種種暗示隱語,因此現在讀者讀這十二支曲子,雖然大體知道哪一支曲子所指何人,但也無法按照語句把事跡一一對照清楚,這就更產生了它的神秘性、趣味性。早在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中就產生了疑問:《紅樓夢十二曲》[終身誤]一闋,林、薛總做,故曲中雲“空對著,山中高土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連點薛、林,而[枉凝眉]則專做林,有輕重詳略之別。至[恨無常]、[分骨肉]二闋,與上兩支一例合看,因死別而憶生離,不可分為兩橛。杭友人以[分骨肉]一支曲為專指探春,此誤於俗說也。夫放風箏者何止探春一人,畫冊明雲兩人矣,一人又誰指乎?即雲探春曾打風箏謎,亦未嚐放也。況增探春而刪鴛鴦,與坊刻圖尤三姐而不圖鴛鴦同屬無識。因秦可卿死時有瑞珠殉主,所以鴛鴦死秦可卿來,何得硬派可卿亦懸梁自縊也。[晚韶華]一闋“再休題繡帳鴛鴦”,借點鴛字。其後“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及[好事終]起句雲“畫梁春盡”,鴛鴦已在其中矣,所以不必另填一調。參差變化之妙,何嚐一調專指一人也。這位與高鶚同時代的周春,就不能明確地解釋《紅樓夢十二曲》,反對一調專指一人的主張,而且把鴛鴦也拉進《紅樓夢十二曲》中,在我們看來,就感到勉強,說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