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詩詞(1 / 3)

前幾年,報上發表了兩篇論點針鋒相對的文章,一篇說《紅樓夢》的詩詞不好,一篇說《紅樓夢》的詩詞非常好。雖然沒有引起軒然大波,但也生發了一點小小的波瀾。在藝苑中偶然或有記起的,但對一般讀者說,或者早已忘懷了。今天我舊事重提,像說書先生一樣,作個話頭,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和興趣。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紅樓夢》中有不少詩、詞、曲,大觀園的姑娘們,都是詩人,起過詩社,什麼“海棠詠”、“菊花詩”、“柳絮詞”等等,真是說不盡的花團錦簇、文采風流。今天在《紅樓夢》風靡了二百多年的時代,在“紅學”成為顯學的時代,有人寫文章說《紅樓夢》的詩詞不好,這肯定是不得人心,要遭到“衛紅”之士的反對的。但從另一方麵想,有人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說一聲《紅樓夢》的詩不好,給極熱的頭腦澆一點冷水,使之清醒一下,也未嚐不是好事,起碼使有些人冷靜一些,想想《紅樓夢》中的詩詞,到底好在哪裏?如說不好,那又為什麼?

說起詩,中國倒還有點家底。《三百篇》年代久遠,就不用說了。就從李白、杜甫說起吧,那也一千來年了。一直到《紅樓夢》時代,那些能戴上詩人桂冠,為曆史所承認的,也不知有多少,究竟誰好呢?不管評論誰,說好,總要有個好的標準,究竟好在哪裏?說不好,也要有個尺度,不好的原因是什麼?

對我來說,兩篇針鋒相對的文章,一說“不好”,一說“好”,二者我都同意,又都不同意。這不是抹稀泥,也不是耍滑頭,我有我的道理。這裏先要問一聲:曹雪芹是什麼“家”?我的答案是:曹雪芹是文學家中的小說家,而不是文學家中的詩人。清代在詩、詞上的成就也是很大的。清末張之洞編過一部很重要的書,書名《書目答問》,書後麵附了一張清代學者名單,如經學家、理學家、史學家、小學家等等。最後有一項“詩家”,列的人名並不多,但開始注解說,本朝詩家眾多,可登錄者,數及千家,不能全登,隻登國初吳梅村、王漁洋等大家。所說清代詩家,可以數到千家,可見詩人之眾多,可惜他沒有把這千名詩家一一排列出來。不過照我想象,清代詩人縱然排上千家,曹雪芹恐怕也是挨不上號的——自然,如果讓紅學家排,那另當別論。但是如果排小說家的名次,那曹雪芹無疑是必然的第一名。

因此,談到《紅樓夢》的詩詞,必須和《紅樓夢》結合起來談。如果沒有《紅樓夢》,隻有那些詩、詞,用純詩詞的標準來看,那些海棠詠、菊花詩等等,也不過是一般的詩詞而已,清代那些家刻本的詩集中,類似這些詩,可以說是車載鬥量,又談得到什麼“好詩”呢?但是作為《紅樓夢》中的詩詞,作為《紅樓夢》故事中的組成部分、有機體,是林妹妹、寶姐姐的詩,那就是惟妙惟肖的絕妙好辭了。因此說《紅樓夢》的詩詞好,好在哪裏呢?好就好在它是《紅樓夢》中的詩詞。這是問題的核心,這是評價的焦點。偏離了這個核心,坐標位不在焦點上,孤立地議論《紅樓夢》的詩詞,說好、說不好,都是不得要領的爭論。

說中國詩詞好壞,真正評價一首詩,甚至一兩句詩,都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說今天,就是在古代,也是如此。香菱向黛玉學詩,黛玉問香菱喜歡讀什麼詩,香菱說喜歡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黛玉忙說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現在的讀者,恐怕看到這種地方,是很難真正理解的。現在人們說李白詩好、杜甫詩好,是因為李、杜出了名了,又有集子,自然是“好”,並不是真正理解了李、杜。如果找李、杜詩集中不常見的句子、詩篇,混在其他人詩中,找一些講詩、詞的人評價一番,恐怕他也很難品味得出來。古代評詩的高手是有的,有名的女詞人李清照寫了《醉花陰》詞,他丈夫趙明誠極為歎賞,又有點不服氣,一心想超過她,忘寢廢食三日夜,寫了五十闋,和李清照的詞混在一起,給他朋友陸德夫看,德夫“玩之再三”,對明誠說:“隻三句絕佳。”明誠問是哪三句,德夫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正是李清照的作品。這才叫真正懂得詩詞。但能夠評價的人,縱然真懂,而且十分高明,談到他自己的創作,卻並不見得高明,有時甚至還不如他看不起的作品呢。曹雪芹通過林黛玉的口,說陸放翁的詩淺近,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他自己創作的詩呢?除去《紅樓夢》中代書中人物所擬的不算外,他身世飄零,沒有詩集傳世,隻在《四鬆堂集》的《鷦鷯庵筆麈》中留下一則記錄:餘昔為《白香山琵琶行》傳奇一折,諸君題跋,不下幾十家。曹雪芹詩末雲:“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以終。餘挽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亦驢鳴吊之意也。這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之外留下的唯一的詩句,雖然他的好友敦誠評賞說“新奇可誦”,亦隻是感懷故人,因之讚許。以詩論詩,平心而言,實在纖巧怪誕,並非好詩。不隻此也,試看《紅樓夢》中詩句,如什麼“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說是擬《春江花月夜》格,而仔細諷誦,卻隻像順口溜一樣,無論境界、句法、立意、煉字,都很平庸,如收在一般人的詩集中,誰還會注意到呢?因而就詩論詩,曹雪芹的詩並不高明。如細細讀一下曹寅的《楝亭集》,那比《紅樓夢》中的詩好多了。孤立地看詩,曹雪芹是無法和他祖父相比的,這是實事求是的說法,並非故意貶低曹雪芹。說曹雪芹《紅樓夢》的詩天上少有、地上全無的人自然要反對我的說法,但那可能是“迷信”而非事實。

理論是一回事,創作又是一回事;小說是一回事,詩又是一回事,此中各有分野,各有因緣,各有領悟。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說陸放翁的詩句“淺近”,這話值得思考。所說“淺近”是什麼呢?這不是文字的淺近,而是意境的浮淺。“滿城風雨近重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這些詩句,從字麵看,不是更淺近嗎?然而卻是好詩,有的曹雪芹還借黛玉之口加以讚賞,這為什麼?因為它感情純真,意境深遠,因而是好詩。“重簾不卷留香久”之類的詩就浮淺,“應教蠻素鬼排場”之類的詩就纖弱怪誕。這也說明,能說道理、甚至作很好詩論的評論家,卻不見得就能寫出好詩。宋代寫出很好詩評《滄浪詩話》的作者,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