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通過語言文字使讀者接受的,所以我們讀《紅樓夢》,首先接觸的,是它的文字。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專門就《紅樓夢》的文字,包括表現手法、精彩片段、傳神詞句等等方麵,談談自己的感受和看法。講述《紅樓夢》有三種問題。一是實的,如具體一個官名“知縣”,隻要按照曆史說清楚即可,不致引起爭論,因為隻有簡單與詳細、正確與錯誤的不同,這類問題,不可能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分歧。二是半實半虛、半真半假的。如“大觀園”在什麼地方?你說是作者創造的,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真的“大觀園”(不包括現在造的);而他說大觀園在這裏,在那裏,說得有來有去,如果有興趣爭論,那可以永遠爭下去。三是完全虛的,對小說中人物的評價,關於文字語言的賞析,這就是每一個讀者都有自己的體會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每個人都有自己會心的地方、讚賞的地方,縱然大體相同,也可能深淺各異,也會引起七嘴八舌的陳述;如有大相徑庭之處,那就會引起更大的爭論。在這一節中所談的,都是屬於第三種類型——虛的,因而我隻能說是個人的感受和看法,供讀者參考。
《紅樓夢》作為文學藝術,其故事之所以能特別吸引人,首先是因為它寫出了活生生的生活,深刻地反映了生活矛盾,反映了社會的場景,而不是個別人的故事。這種表現方法,是其他說部如《三國》、《水滸》、《儒林外史》、《金瓶梅》等都無法與之比擬的。
其他說部,都是以某個人作為主角展開故事的。不論是一兩個人——愛情說部的男女主角,或是幾個人一串主角,都是以這個或這些人為中心來寫,其他都是配角,是為主角服務的,如《西廂記》,張生、鶯鶯是主角,連紅娘也是配角,老夫人、長老、惠明等就更不用說了。不管主角在場不在場,配角的活動都是為主角服務的,脫離主角的他們本身的生活沒有一點展現。《水滸》寫了不少人,誰是主角呢?是分段寫的。林衝一大段、宋江一大段、武鬆一大段等等,在這一大段中,他就是主角,別人的活動是圍繞著他寫的。等到後麵,全體上梁山,寫打仗場麵,那有如寫曆史小說了。前麵以人為中心,沒有什麼社會生活畫麵,偶然有一點也不多,是陪襯。後麵寫打仗,就更無生活氣氛了。《金瓶梅》寫了一些社會生活,但是是以西門慶為中心,其他人和事都圍著西門慶轉。偶爾有寫到潘金蓮、李瓶兒等人的,並不多。這些說部,在敘述故事上,總是以主角為中心,故事圍著他展開。《紅樓夢》在這方麵有了重大的突破,使故事生活化了,主體化了。讀者感覺到社會的真實存在,而不是孤立的幾個人,是一個時代、一個家庭、一個社會在生息著、運動著。
一說《紅樓夢》,人們一下子就想起寶、黛、釵、鳳,似乎他們就是《紅樓夢》的主角。是不是呢?既是又不是。說“是”,因為寶、黛愛情悲劇,金陵十二釵故事,榮、寧二府衰落,都是圍繞這幾位主要人物展開的。說“不是”,是因為如果說主角限定是極少數人,那許多人就不能說是全是主角,這就連寶、黛、釵、鳳也不能算是《紅樓夢》的主角了。因為文字不隻是圍著他們描繪,故事不完全是以他們為中心而發展,其他人物,有時是很小的人物的活動,並不完全是為他們服務的。在故事展開中,寶、黛有時是描繪的中心——主角,有時縱使寶玉、黛玉也會變為配角。這種情況,在整個“紅樓”故事中,隨處可見。讀者在閱讀中不難發現,如果同《西廂記》、《牡丹亭》、《水滸傳》、《西遊記》等一比較,就有更明顯的感覺。
小說中不以主角人為中心來描繪,那便常常以事件為中心來描繪,自然在事件中,也要寫人,但是這種寫人是以事件為軸心,人是在事件的發生、發展、變化中顯示的。“事件”就是生活,把人物放在事件中來描繪,人就是生活中的人,就顯得更形象,更親切。如秦可卿喪事中寫鳳姐,並不是以人為主,而是以事為主,但表現人物的效果,遠遠地超過了單純寫人。因為讀者的思維,為故事情節所吸引,好像自己也在事件中,事件中的人物種種,有如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因而更感親切。《紅樓夢》中自然也有不少單獨寫人的篇章,但是更多的是把人物放在事件的發展中來描繪。
《紅樓夢》在藝術上的表現手法之一,是極善於用生花妙筆寫群體,不論是人物眾多的群體,還是三五個人的群體。在這種場麵中,有許多人在活動,融為一體,但又各有姿態,各有性格。同時分不出主次,不能說誰是主要人物,誰是陪襯人物。如劉姥姥逛大觀園、鴛鴦女三宣牙牌令這些場麵,我們很難說,在這段故事的發展中,劉姥姥、鴛鴦就是絕對的主角,別人就是無足輕重的配角。讀者看到的隻是一群人,一個歡樂的場麵,而不隻是一個人、兩個人。人多是這樣表現,人少也是這樣表現。如寶玉到梨香院看齡官、寶官、玉官以及其他女孩子,這一小段情節,表麵上重點是在寫齡官,而暗中的重點卻又是寫寶玉,所謂“情悟梨香院”,這“情悟”是寶玉情悟。寶玉讓齡官唱《嫋晴絲》,遭到拒絕,寶官在邊上答腔等等,這幾個人,可以說沒有一個是可有可無的人物,在這一事件中,他們每個人都起到了作用,顯示了性格,三個主要人物在這一小段活動中,說來是難以嚴格分主賓的。少掉誰,這個畫麵都表現不生動。這就是讓人在生活中顯示自己,而不是作者把他當作主角來描繪。
《紅樓夢》中另一常用的手法,是使主、次人物的活動穿插起來展開。怡紅院中的活動,瀟湘館中的活動,大觀園內,大觀園外,老太太房中,鳳姐房中……所有各處的生活都在同時開展著,在作者的腦海中,浮現著的,永遠是整個社會的活動,整個賈府的生活,整個大觀園中的眾生相;包括主子和奴才,有姓名的和無姓名的,都有活潑潑的生活。寫的是動的場景,是一個麵,是穿梭般地活動著的人,而不是一個主角,一條線,不是一兩個由龍套簇擁著的演員。隨便舉個例子,如“風雨夕悶製風雨詞”,寶玉在秋雨中,晚間去看望黛玉的病。在瀟湘館敲門時,已聞聲繪影,充滿了生活氣息。而看完黛玉出來,接著蘅蕪院又派婆子送來了燕窩,這就把寶釵在蘅蕪院的活動也寫出來了。寶釵如何拿燕窩,如何拿雪花糖,如何安排婆子送,均可以想象見之。這就是脂硯齋評語中常說的“不寫之寫”。接著黛玉賞婆子錢,又說到婆子賭錢的事,婆子笑著應承……這又連大觀園中婆子們的工作和生活也寫了出來。這主子的事、奴才的事,言談笑貌,生活的各方麵,有的明寫,有的暗寫,有的於閑談中談笑道之,極為活潑豐富,讀者不由地也進入到大觀園的生活中去了。
在我國傳統戲劇小說中,大多都是以主要人物,甚至可以說就是以主角為中心描寫敘述的,顯示的往往隻是孤立的人物,而不是活潑潑的生活麵。《紅樓夢》則不同於此,不但有了極大的突破,而且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這是讀《紅樓夢》者,首先應該注意到的。
另外,如果有人問我,《紅樓夢》在文字藝術上,最傳神、最精彩的是什麼?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對話,是人物活生生的語言。這是舊小說中,其他任何說部都不能比擬的。《金瓶梅》的對話也很傳神,但是它隻表現了一個階層人物的對話,範圍小,人物少,比起《紅樓夢》的人物眾多,身份、年齡差異極大,語言之多種多樣、活潑生動、富於變化,那幾乎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紅樓夢》是小說,小說是以表現人物的性格和感情為主,並以此來感染讀者的。如果人物的對話是一兩句生動活潑、足以傳神的,這樣人物便是活的,遠遠勝過作者的大段描繪。反之,對話不生動,縱使描繪得再細致,也往往是木雕泥塑,不足以感人。小說的對話雖然都是作者寫的,但卻有兩種不同的表現手法和水平。一是作者替書中人物說話,沒有性格,沒有變化,沒有神態,不管誰說的話,都等於是作者一個人說話。不同的內容,一樣的語氣,這種語氣又如何能感動讀者呢?二是真能表現書中不同人物內心的語言,能表現出人物不同的身份、性格、感情和他們所處的不同場合,是感情隨時在跳動的活人的話。書中人物的性格、感情,通過他們的語言,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神,如感其情,這就是《紅樓夢》中人物的語言。
《紅樓夢》對話語言的第一特征是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恰如其身份,恰如其性格。隨便舉個例子:如劉姥姥見老太太,劉姥姥一上來說:“請老壽星安。”一直到賈母說:“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了。”這是一段初見麵的寒暄,接下來又笑談家常,這是一段多麼傳神的對談。一個是初見,又是地位低下的告幫者、鄉間老人,卻又有些經曆,有些見識,如何稱呼這位榮國府、大觀園中眾星拱之的史太君呢?一個“老壽星”脫口而出,不卑不亢,既通俗又大方,既符合身份,又口吻如畫。而賈母則更會說話,開始以“老親家”稱對方,十分親切,毫不見外,最後又以“老廢物”自謙,更顯得談笑風生,人物身份性格躍然紙上。(見三十九回)
寫笨人談話,又有其傳神處。邢夫人替賈赦找鴛鴦,勸鴛鴦給賈赦作妾,一上來,先拉著手笑道:“我特地給你道喜來的。”接下去囉囉嗦嗦說了許多,什麼“你又是個要強的人”、”金子還是金子換”等等。自以為是太太,說得很周到,而在聽者,在看書的人,隻感到她是笨嘴笨舌,令人討厭。(見四十六回)我國成語中有“語言無味,麵目可憎”兩句,正好說的是這種形象,而正因其語言無味,所以使人感到麵目可憎,倒不關係他本人生得漂亮與否。人們在生活中會遇到這種人,但如何把這種人形象地表現在紙上,這就是藝術大師的創造了。而表現他,就是通過傳神的對話,讓他自己在讀者麵前表演。這種例子全書皆是,不必多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