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手法、語言文字(3 / 3)

以上這四點是專談《紅樓夢》在大場麵寫法上較明顯的特征。《紅樓夢》中大場麵的描繪是構成“紅樓”故事最突出的部分,作者為此也是用大力氣去寫的。俞平伯先生說“凡情謬賞芳華”,而實際說來,如果沒有“富貴繁華”的大場麵,又哪裏有《紅樓夢》呢?

《紅樓夢》在情節敘述、語言表現上,除去以上三方麵值得特別注意而外,在小情節的安排點綴上,也都是別具匠心的。這些情節本身有好的和醜的,在寫好的方麵,有一點值得特別注意,就是充分顯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氣氛。在這種情節的表現點綴上,不但有雅俗、高下、深淺之分,而更重要的是有自然舒展與矯揉造作之別。在醜的東西的暴露上,是傳其神而略其質,還是以醜為美而津津樂道,這中間是大有差別的。以上麵二項區別為分野來衡量《紅樓夢》各種小情節的敘述和描繪,就可以認識曹雪芹的著作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它在這方麵也是遠遠超過其他說部的。有人以《金瓶梅》比《紅樓夢》,那真是無法相比。就以寫醜事來說吧,《紅樓夢》寫賈璉和多姑娘一節,隻輕輕一筆,便已醜態暴露,入木三分,哪裏用得著《金瓶梅》“大鬧葡萄架”那種性變態的描繪呢?評價藝術作品,人們常衡以“真、善、美”標準,《紅樓夢》是當得起這三個字的。

清代有位叫姚燮的寫過一冊《讀紅樓夢綱領》,其中有一則記道:“園中韻事之可記者,黛玉葬花塚、梨香院隔牆聽曲、芒種日餞花神、寶玉替麝月篦頭……紫鵑掐花兒、瀟湘館聽琴,其他瑣事不一,聊摘拾如右,以備畫本。”這人是看過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該書所寫其他條中,曾談到高鶚所續後四十回的事,而這裏舉了幾十種“韻事”,卻都是前八十回的。這是什麼原因呢?簡言之,就是表現水平問題。這些小情節的描繪,都是人情的、自然的,俗不傷雅、雅亦通俗,其境界、其情韻,都很自然地符合人物的性格、心情,充滿了詩情畫意的美感。寫來並不感到作者費了很大力氣,而對讀者的感染卻是那樣強烈,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高雅優美的氣氛,強烈地表現了作者的藝術才華、創作情思、淵博學問、寫作功力。而一到高鶚筆下,就感到無能為力了,用很大力氣寫的“占旺相四美釣金魚”,不但在意境上世俗不堪,無法與曹雪芹思想境界相比,即在寫作上也感到十分做作,稍有水平的讀者,讀之便味同嚼蠟。姚燮不把這些寫入“以備畫本”的“韻事”中,看來是有眼力的。

在文學手法的表現上,《紅樓夢》還有一個極有特色的地方,就是大量敘事、寫景的白描手法,不用任何修飾語,而流暢如水,境界如畫,情景交融,使讀者有耳聞目見、置身其中的感覺。

《紅樓夢》也有敗筆。我最不喜歡第十一回寫寧府會芳園秋景的那段駢文,什麼“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等等。這是中國舊式說部中的老套子,說書先生也常用這種表現方法,而放在《紅樓夢》中,則不倫不類,因為整部《紅樓夢》不是這樣寫的,在全書中也隻此一處,再無用同樣手法如此表現的地方。因此我一直懷疑這段文字不是曹雪芹所寫,或者是在改動“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幾回書時,沒辦法加上的,甚或是別人代加的。總之,我感到這段文字是有問題的,但所有傳世抄本都有這段文字,我的懷疑沒有證據,隻能存疑而已。

但畢竟《紅樓夢》中隻有這一處俗套子文字,其他大量的故事敘述、場景描繪、氣氛烘托,都是用白描的手法寫的,沒有今天某些作品中那種討厭的重疊句子、大段的心理描繪、自己編造也隻有自己懂得(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形容詞,行文如浮雲舒卷,清泉映帶,極為自然可親。這種文字,也像所寫人物對話一樣,看似容易,實際要有極為洗煉的文字功力才能寫出來。不妨隨便舉個例子: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隻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隻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見三十回)試看這段文字,生活氣息多麼濃烈,把榮國府盛夏時家居氣氛全部表現出來了,使讀者有置身其中的感覺,但並沒有用什麼高級形容詞。這就是白描的藝術效果。

《紅樓夢》全書在語言文字上,主要是由大量的對話和較少敘事、寫景組成的。敘事和寫景起到人物故事的串連、銜接和組織作用,然後再組成許多大場麵、小情節,再點綴以詩詞歌賦、賬單藥方等等,構成整個《紅樓夢》花團錦簇、哀感頑豔的故事。

作者在《紅樓夢》的整體創造構思上,自然是十分周密的。因此在文學語言文字表現上,也必然有整體結構安排。按照現在說法,叫“創作大綱”,故事的主體、發展、脈絡、前後照應等等,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因此在行文時,如何開頭,如何展開掀起高潮,後麵如何安排,前麵如何暗示,這些都早已胸有成竹。這些在“脂硯齋評語”中都曾評到。可惜的是,《紅樓夢》從曹雪芹原著來說,是一部殘書,他原計劃好的總體結構,並沒有完全寫出來。其寫完的部分,也幾經改動,高鶚續書,也是揣摩前八十回種種暗示來寫,大體上還不差。但要細致地研究,前麵殘缺部分和後麵續書部分,脫榫的地方也不少,很難想象曹雪芹原來的絲絲入扣的結構了。所以在整體結構上,我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最後,我想提一點小建議:就是讀者不要單把《紅樓夢》當作一部小說讀,同時要把它當作一本中國傳統文化史教科書讀,當作一本中華民族語言文字教科書讀,這樣收獲就更大了。

附錄:南方話

按語:在寫《紅樓識小錄》一書時,除去寫長物部分而外,本來還想寫語言文字部分,但後來隻寫了前麵部分,後麵的未寫。但第一次在《紅樓夢學刊》發表時,有一段關於語言文字的《南方話》,後來未收入書中,現將它作為本文的附錄,用供參考。《紅樓夢》的對話是用北京話寫的,但是中間也偶然出現兩句南方話,如“尷尬”、“辣子”、“榪子”、“姑娘(姑媽)”之類,似乎是語言不純,因此引起有的同誌的奇怪,並以此作為懷疑其作者不是曹雪芹的論據之一。其實這個論據是不能成立的。

《紅樓夢》中用兩句南方話,正是作者在運用語言時,忠實於生活的特征之一,都是很傳神的。為什麼這樣說呢?這要稍微概括地從清代北京的豪門生活說起。

清代統治者起自關外寒苦之地,進關取得政權之後,一些豪門貴介,極端羨慕江南蘇、杭一帶的風物民情。因此不但菜講南菜、貨講南貨、紙講南紙、酒講南酒、衣講南式、什錦芝麻糖叫南糖、縫紉要南方裁縫、烹飪要南方廚師,就連說話也覺得南方話(專指吳語係的語言)好聽,所以有“吳儂京語美如鶯”的說法,就是說江南人說北京話簡直像黃鶯叫一樣,比北京人說北京話還好聽。再如康熙、乾隆兩帝幾度下江南,到南京、揚州、蘇州、杭州等地遊玩,漢人大官僚中,也以江、浙兩處人為最多。會試時,公車趕考的舉子也是江、浙人多,三鼎甲(狀元、榜眼、探花)、翰林公也是江、浙人多。有些大官,北京、南方都有家,可以綿延幾代,如查慎行的查家、龔定庵的龔家等;也有家在北京的旗人,幾代在江南做官,北京也有家,江南也有家,曹雪芹祖上就是這樣。所有這些都給北京帶來了南方的生活習慣,也帶來了南方的一些語言,流風所及,就使上層社會中形成了一股以“南方”為高貴的風氣,在語言上也以能在人前聽得懂南方話、能說幾句南方話為光彩,表示有文化、有風度、似乎與眾不同。龔定庵在《己亥雜詩》“北俊南靡氣不同”一首下自注雲:“凡騶卒,謂餘燕人也;凡舟子,謂餘吳人也。其有聚而者,則兩為之舌人以通之。”這位大學者也很以既能說北京話,又能說南方話自負。這也好像帝俄沙皇時代,宮廷和貴族中喜歡說兩句法國話一樣,是一種風氣。這種崇尚南物、南音的風氣在清代北京官僚社會中一直持續了二百多年之久。

《紅樓夢》作者本身就有江南生活的經驗,又生活在這種風氣最盛的時候,在作品中這樣寫,是生動而真實地反映了生活,是不足為怪的。作者用南方話是有所選擇的,比如劉姥姥口中,就全是北京話,一句南方話也沒有。所以隻要仔細分析,就可以看出《紅樓夢》中的“南方話”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