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手法、語言文字(2 / 3)

各人說話不同,自因他們是不同的人。而在同一個人身上,喜怒哀樂不同的時候,說話時口吻也不一樣。高興時得意忘形,煩惱時唉聲歎氣,以及一本正經時的談話,玩笑調侃的語言,同樣一句話,在生活中聽來,聲音腔調各不相同,便能了解其不同感情。而寫在書中,隻是字沒有聲音,這就要閱讀時注意上下文,注意人物性格和談話環境,才能真正理解其語氣情趣,不至誤解,把玩笑當成真話,把諷刺話當成好話……隻有真正體會每句話的感情色彩,才能感到作者在對話描寫上的巨大藝術成就。稍一忽略,就要錯會其意了。前幾年給“紅樓”電視演員講課時,說到第八回黛玉誇寶玉“絳芸軒”三個字時的對話: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法!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又哄我呢。”這裏黛玉誇好,本是打趣的話,而年青的演黛玉的演員卻當成是正麵的真話了。看來讀《紅樓夢》,縱然是一句普通對話,真正理解其感情也不容易。

我國古代小說、戲曲,幾乎沒有寫兒童的作品,《紅樓夢》則以其生花妙筆,彌補了這一缺欠,其傳神處,也是通過對話來表現的,讀之幾乎使人淚下,而一般讀者卻很少注意到這些,這裏不妨特別舉一二個例子。如第二十六回寫一個小丫頭找紅玉: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隻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走進來,手裏拿著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著,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向外問道:“倒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著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隻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把一個十歲左右的兒童的神態語調,寫的非常逼真。而這段情節中,紅玉十六七歲,佳蕙十二三歲,未留頭的小丫頭約十歲,除紅玉已是少女外,其他兩個都是兒童,但大些的佳蕙已漸懂事,而小的則全是稚氣。三人神態、口吻各異,作者都能寫出其神態,足見作者寫人物、表現兒童口吻的功力。

又如第四十七回,眾人在賈母房中,因邢夫人來,賈母生氣,眾人都散了,薛姨媽也回到自己房中。而賈母教訓完邢夫人之後,又要找大家來說話解悶。小丫頭分頭去找,眾人都回來了。隻有薛姨媽說:“我才來了,又作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隻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看,一段對話,恰如其人,恰如其情,把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寫活了。“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脫口而出,真是神來之筆。這樣的句子所表現出的藝術才華、文字功力,遠遠超過什麼“海棠詩”、“菊花詩”、“芙蓉女兒誄”等等,那隻是舊式文人的陳詞俗套、餖飣文字,堆砌典故,縱然有些意思,寫起來也不是什麼難事。而這樣傳神的兒童對話,卻不是一般人能寫得出的。今天的讀者,舊學基礎無法與過去的人相比,閱讀時更要真正認識到這種看似容易、其實艱辛的閃耀著才華光芒處。

口語方言運用的熟練,《紅樓夢》在中國舊小說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它的對話都是以當時的“京話”為主的。京話是清代北京上層社會、官僚貴戚生活中通用的語言。它不同於現在的“普通話”,也不同於北京土話。凡是聽過五六十年前北京大宅門小姐、少奶奶們、太太們、跟媽們說話的人,會從讀《紅樓夢》的某些對話中,聽到銀鈴般的語音。如:你說說,好好兒的,又看上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著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屋裏聽見,可又是不好。(見第二十六回李奶奶語)躺下去罷!那世裏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見三十五回玉釧兒語)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第四十六回鴛鴦語)璉兒不配。就隻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子”,和混罷咧。(第四十六回鳳姐語)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他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這又不知是來做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嚇了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第四十七回賈母語)以上是隨便舉幾個例子,如用京話的聲音讀出來,是非常動聽的。可惜一般不熟悉北京話的人,不能領略它的妙處。由清代前期,一直到民國時期,北京大官僚貴戚府邸裏,說話時常常帶些江南話,這是當時社會風尚,也是自然的。滿人到江南做官的多,京官江南人多,江南人客居北京的多,康熙、乾隆幾次南巡,社會上普遍愛慕江南繁華。因運河漕運,南北來往頻繁,曹雪芹家族久在江南等等,因而《紅樓夢》對話中有不少南方話並不奇怪,正顯示了《紅樓夢》中人物的社會地位榮、寧二府所屬的社會階層。現在有的文章對此懷疑,爭《紅樓夢》南北所有權,那是不了解當時情況和不熟悉北京語音的緣故。

關於《紅樓夢》的對話,可說的還很多,但限於篇幅,不能再多說了。總之一句話,人物對話,是《紅樓夢》中最好的文章,《紅樓夢》的人物,全是仗對話寫活的,要特別注意到。

在語言運用上,《紅樓夢》的成功之處再有就是以極絢麗的筆墨,描繪了變化多端的大場麵,如秦可卿之死、元妃省親、清虛觀打醮、劉姥姥逛大觀園、鳳姐過生日、寧榮二府過年、寶玉過生日、中秋夜宴等等。場麵大,人物多,變化多端,使讀者目不暇接。其文字功力,也遠遠超過我國其他小說。《三國演義》寫戰爭,《西遊記》寫捉妖擒怪,常常是死套子,人物情節雖有變化,章法卻無變化,使讀者感到明顯的重複。《水滸》在對少數人的細致描繪處,是有成就的,但大的場麵就是寫打仗,又是說書先生的“套子話”了。《金瓶梅》、《儒林外史》等書,“三言”、“二拍”等短篇說部,更無此大型的、人物眾多、絢麗多彩而又變化多端的場景。與外國名著比較,在這方麵也很少有能與之相比的。

能夠寫出如此繁華的大場麵,而又無一點雷同,是什麼原因呢?“脂評”中常說“經過見過”。自然,這“經過見過”,是十分重要的,這是先決條件,沒有這樣的感性知識,隻憑曆史資料,再加主觀想象,任憑曆史研究再深入、形象思維再豐富,恐怕也寫不出如此真實生動的大場麵。這是“經過見過”的重要意義。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隻有“經過見過”夠不夠呢?那毫無疑問,是遠遠不夠的。所謂“人人意中所有,他人筆下所無”,經過見過的人縱然多,但能把經過見過的東西記錄下來的卻不多,能生動記錄的更不多,能以高度感人的文學藝術語言描繪下來的,那就更絕無而僅有,隻有《紅樓夢》了。因此說,這些大場麵寫得如此成功,除去“經過見過”而外,更重要的是得力於作者極為周密的邏輯思維、極富情感的藝術思維、極為明快的文字功力、極為準確的詞藻點染。簡單地說,就是邏輯思維和藝術思維再加文字功力,三者高度的結合,才能寫出如此綺麗的大場麵,說得更簡單些,它是經曆、才情、學問三者的綜合產物。不平常的經曆、驚人的才華、淵博的學問、久經鍛煉的文字功夫缺一不可。

《紅樓夢》在大場麵的描繪上,大體用以下一些手法取勝:

一是先聲奪人,或叫製造聲勢。這同現在不少事情的事前宣傳一樣,在小說中同樣有很大的作用。如元妃省親,先在第十六回就通過賈璉、鳳姐、趙嬤嬤的口,製造了聲勢。清虛觀打醮,也是先有談論,引起讀者濃厚的興趣和希冀。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更是事前作了充分的準備和醞釀。大體都是這樣寫法,不再一一贅述。

二是多人出場。這眾多的人都同時出現在場麵上,不是戲台上的主角圍著一群龍套,而是一個活動著的群體,各人都有語言、動作、神態,形成一種熱烈氣氛,使讀者也似乎進入書中,分享一分熱鬧。如劉姥姥逛大觀園,到了沁芳亭上;又如鴛鴦三宣牙牌令等等。這都不是順序敘述,而是用鳥瞰的鏡頭,垂直描繪這樣的場麵。這種場麵在戲劇中都很難表現,在電影、電視中表現得不好,都會使人感到雜亂,而在文字中卻能表現得十分生動,這自然與曹雪芹的文字功力分不開。

三是細致的敘述與渲染。場麵雖大,卻不能隻是用抽象的詞語來讚賞,而是用細致的筆觸來敘述、描繪、渲染。劉姥姥吃飯時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引得眾姊妹哄堂大笑,各種笑態,就是用傳神的手法,著意渲染,而吃完飯鴛鴦向劉姥姥道歉,這又是細致敘述,不能漏掉。蘆雪亭聯詩,為了寫雪中十二金釵的豔景,先把各人的衣著作了細致的描繪,這都是為了顯示“豔雪”的大場麵而敘述的。作者自己也感到這回寫的得意,所以特地點了題,通過賈母的口和仇十洲的《豔雪圖》媲美。

四是穿插。大場麵的描繪中,突然插進一件小事,使熱鬧場麵的連續,好像突然斷了,其實更增加了熱鬧的氣氛,顯示了豪門的氣勢。這種以小事穿插在大場麵的描繪中的寫法,是十分高超的藝術技巧。正如詩中用“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句子寫富貴氣氛一樣,是一種以小事情、閑意境寫大場麵、富貴繁華氣氛的特殊手法。《紅樓夢》中最為巧妙的穿插是清虛觀打醮時,鳳姐打剪燭花的小道士的情節。一寫了打醮時廟門前的熱鬧場麵,二寫了鳳姐的驕橫殘暴的性格,三寫了富貴人家老夫人賈母的表麵慈祥……一個小道士的情節,在此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再如秦可卿出殯場麵,半路上鳳姐忽然被請到農莊休息,寶玉、秦鍾也跟了去,弄農家紡車,被一個農家姑娘喊住,不一會,他們離開農莊,去趕大殯,那農家姑娘抱著一個小孩站在村口觀看他們離去。這段百忙中偷閑的小穿插,真是大匠運斤,看似悠閑,實際有千鈞之力。這位不知名的農村姑娘的出現,寫了氣氛,點染了場麵,又寫了寶玉和秦鍾,真是照映多姿,使讀者目不暇接。《紅樓夢》凡是各種大場麵的描繪中,都有各種小情節穿插其間,起到極重要的點染作用。讀者在閱讀時,可以細細賞析,我所舉的,隻不過是兩個較為明顯的例子,其他還多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