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淫”和“性觀”(3 / 3)

《紅樓夢》又寫了它所要暴露和斥責的東西,如賈珍和秦可卿,鳳姐和賈瑞、賈蓉、賈薔,賈薔和尤二姐,賈珍和尤二姐,賈璉和尤二姐,賈璉和多姑娘,賈璉和鮑二家的種種醜態,或暗寫,或明寫,極盡暴露之能事,再通過焦大的痛罵,柳湘蓮說寧國府“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罷了”等等,把鞭笞發揮得淋漓盡致。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情節是刪改過的,這是很明顯的,引“脂評”作證也好,從文字分析也好,都可以看出不少改動的痕跡。現在隻能看到“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的文字,“淫喪天香樓”的文字是看不到了。因此有人就懷疑,這刪改之前的文字寫得一定很淫穢,一定和《金瓶梅》一樣。甚至有人推論,曹雪芹原來不少文字,都是和《金瓶梅》一樣的色情描寫等等,這些說法和猜測,應該說都是片麵的,甚至是錯誤的。持這種觀點的人首先沒有把曹雪芹對性關係的認識、觀點和區分弄清。而這點是很重要的,是《紅樓夢》區別於《金瓶梅》的重要標誌。

曹雪芹在第五回中借警幻仙子之口所發的議論,便是他關於男女關係的文字描述的理論根據。也由於這一點,所以他所寫的寶玉的生理、心理朦朧性感,和襲人的反應、溫存等等,都使人感到是美好的。不但這點,即如秦鍾、智能的偷情,茗煙、萬兒的幽會,也沒有使人感到是醜的、惡的。作者沒有道學家的觀點,把除去“敦倫”之外的性行為都看成是“大逆不道”,也沒有世俗地受偽君子影響,把這些都看成是見不得人。寶玉“壞”到同秦鍾、智能兒開那樣的玩笑,而並未使讀者感到醜和惡。他發現茗煙、萬兒的幽會之後,提醒萬兒快跑,而又歎息茗煙之不懂情,連萬兒的歲數也不知道,深感萬兒之所托非人。這些情節的描繪和表現,都使人感到是“知情”,而非“好色”。這是善與惡、美與醜的分水嶺。再有寫司棋與潘又安的幽會,也是這一類的。這就是說:一切少男、少女以純真感情發生的性關係,是用兩人的真摯感情作基礎的,是先情而後欲的,是純乎自然本能的升華,所以是值得讚許的。而且他讚賞的是天分中懂得用情的多情種子——即“知情”,由情而到欲即“知情更淫”,即“意淫”,把這一觀念,提高到“本性”——甚或坦率地說是動物性——之上。

曹雪芹在“知情”、“知情更淫”、“意淫”等這一特別強調“情”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情各有所鍾的要義,即《賈寶玉情悟梨香院》那一回書,使寶玉懂得“知情”之各有所屬。寶玉這位“呆公子”看了賈薔、齡官的一片癡情之後,大有所悟,回到怡紅院中對襲人說出“隻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的透徹話。

本來,中國傳統,把這種較為隱晦的感情和男女欲念相結合的成份叫作“因緣”、“情緣”,所謂“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歸入到不可知的宿命論。這是緣於中國傳統的婚姻製度和道德觀念。少男、少女在年齡很小、青春剛剛萌發時,雖然互不相識,突然在法定婚姻儀式之後,結為夫妻,有了性關係,馬上便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這完全是非常自然的。但這隻能發生在年齡較小,雙方都天真未泯,都未留下過眷戀另一異性的感情的影子,同時社交不頻繁的古代。有人說:中國舊式婚姻,是先結婚,後談戀愛。這對兩小無猜的少男少女說,是有可能的。但對新式婚姻來說,這樣的結合、這樣的論調,自然是十分荒唐而錯誤的了。

封建婚姻之不合理,其弊端自是多方麵的。而最明顯的則是“先性”、“後情”,這與曹雪芹所說正好相反。因此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口所提出的種種理論,不惟無情地鞭笞了封建社會富貴之家的種種荒淫無恥,戳穿了假道學家關於“色”、“淫”二字的虛偽麵紗,而且更可貴的是,揭露了封建婚姻的不合理,大膽地提出了“情性合一”、“先情後性”,也就是“知情更淫”的主張。其可貴之點,在於順乎本性、順乎自然。這同現在的婚姻製度:先戀愛,後結婚,婚姻是男女雙方自己的事的原則是一致的。而曹雪芹卻是在二百多年前提出這種觀點的,雖不能說是多麼先知先覺,但明確大膽之處是十分可貴的。分析到這裏,就可以回到前麵所說的這段理論所聯係到的問題上去了。所說聯係到的四個問題,在分析中都約略地談到了。這不單純是賈寶玉的問題,而且帶有更普遍的意義;這也不單純是愛情問題、婚姻問題,而更重要的,它是一個十分複雜的社會問題。這段議論的深度,《紅樓夢》這部書的深度,恐怕也就是表現在這種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