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如第五十四回賈母批評說書道:這些書就是一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麼壞,還說是“佳人”……這可以說也是曹雪芹的“文藝評論”,“一套子”三個字多麼尖銳中肯!直到今天,不是還有不少“家”們,在重複著模式化、概念化的玩藝嗎?二百多年前有,今天有,未來恐怕還有。在藝術上,模式化的東西多麼容易,而創新的、獨特無二的東西又多麼難呢?
高度的文化修養所閃耀的光芒,第二表現在淵博的知識上。這一點,不要說在中國文學藝術史上,很難有一部文學作品能與《紅樓夢》相比,即在世界文學史上,恐怕也是少有的。
《紅樓夢》時代的知識學問,從當時的社會眼光看,首先是科舉功名之學,也就是從小讀“四書”、五經,學作試帖詩、八股文,考秀才、舉人、進士,然後去做官。這是每一個讀書人第一必須講求的學問,也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必經之路。盡管可以不去考秀才、舉人等,或是考不取,但讀書的過程都是一樣的。如果今天有人問:曹雪芹小時候讀什麼書?學習寫什麼文章?那就可以毫不遲疑地回答:先讀“四書”、五經,再讀時文、試帖詩,學寫八股文、試帖詩,同《紅樓夢》中賈寶玉學的、寫的一樣,這是當時唯一的教學內容。如果說,曹雪芹小時候是學寫八股文出身的,也許會嚇人一跳,但這是曆史的真實,誰也沒有法子改變。這正如《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說的:就是孔夫子生活在那個時代,也要學作八股文。因為明、清兩代近五百五十年中,國家以此試士,教師以此課徒,家長以此教子,題目都出在“四書”中,所以第九回賈政教訓寶玉時說:“隻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四書”背不熟,講不明,就無法學會作八股文;而作不來、作不好八股文,就無法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取的希望。所以當時不論多麼大的學者、詩人,在小時候(包括童年和少年)讀書時,都是讀“四書”、五經,學作八股文、試帖詩出身的。其他諸子百家、古文、唐詩、宋詞等等,都謂之“雜學”,在考中功名之前,不能專學這些,尤其小時在書房讀書時,更不能學這些,唯恐耽誤了“正課”。
曹雪芹自不例外。但據現有材料了解,他並無任何“功名”(指秀才、舉人、進士資格等),他是否參加過最起碼的八股文考試,即縣裏考童生,或府裏考秀才,不知道。他是否納過監,像高鶚在後四十回中寫賈寶玉一樣,以“監生”的資格參加舉人考試,也不知道。但從《紅樓夢》那樣高的藝術水平、寫作水平來說,曹雪芹幼年必然受過較長時期嚴格的基礎教育。老師教的絕不會是“小說作法”,自然也還是“四書”、五經、八股文了。
曹雪芹本人是反對這些的,書中的賈寶玉也反對這些,而又不得不學這些,這是那個時代不少“才子”麵臨的共同矛盾。但在被動的、以“四書”、五經、八股文為唯一教學內容的嚴格基礎教育訓練之下,卻也不知有多少人成為曆史名人、著名學者。像曹雪芹,卻能寫出這樣的《紅樓夢》來,豈不奇怪?
才與學是不可分的,曹雪芹如果小時候不讀書,又如何寫《紅樓夢》呢?但這樣的教育之“因”和《紅樓夢》這樣的“果”,又如何聯係、如何解釋呢?
我想由於三點意外的收獲:一是認識八千左右中國漢字,同時掌握了音、形、義、四聲等以及種種通假關係,並能熟練地運用這些文字。二是讀熟了中國文化最原始最基本的典籍,這是中國文化的根,後來的都是從這個根萌發生長出來的。以此為基礎,進一步研究中國任何學問,都遊刃有餘,無往而不利。反之,不管花多大力氣,用什麼方法,終究隔著一層。三是受到了嚴格而又特殊的記憶訓練、運用文字的思維訓練。受過這種訓練的人,一般都具備了十分強的記憶力,並記憶了大量的經典資料,具備了精微、準確的思維能力,而且十分敏銳。有此二者,去做中國傳統文化範圍內的任何學問,都是十分方便的。
“八股文”這個腐朽的“怪物”,是會幫助中等以上聰明才智的人,而專門作弄愚人的。所以有人說:聰明人學會八股文,便更聰明;而笨人學會八股文,便更笨。曹雪芹自然是屬於前者,與他同時的那眾多的乾嘉學派的有成就的大學者,也都是屬於前者。不如此理解,便不能解釋這個“怪物”和這個曆史矛盾。
當然,我並不是說曹雪芹就因此而寫出了《紅樓夢》,我隻是強調他小時所受教育及文化基礎。而他那其他方麵淵博的知識,是在此基礎上獲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