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思想高度和學問(1 / 3)

如果從文化的角度出發,把《紅樓夢》說成是中國傳統文化積累、發展了兩千多年後,在文學領域中形成的結晶,我想這樣說,是不過分的。

有人說,《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這種說法又對又不對。對的一麵是說明它內容豐富,包羅萬象,似乎積文化之大成;不對的一麵,即它畢竟是一部小說,是一部文學藝術作品,而不是一部類書,不是一部辭典,不能等同於百科全書。

《紅樓夢》不同於《三國演義》、《水滸》、《儒林外史》、《金瓶梅》等等。《三國演義》是曆史故事,沒有形象地反映社會生活、文化生活。《水滸》刻畫了許多江湖英雄形象,也寫了社會生活,但文化氣氛反映很少。它是一部文學名著,但並未在書中反映出那時的文化,這自和它的故事內容有關。《儒林外史》寫的是當時的讀書人,寫的是科舉製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部分文化麵貌,但深度、廣度都無法與《紅樓夢》相比。而且《儒林外史》是一部諷刺小說,它寫的知識分子大多是諷刺的對象,因而它的文化氣氛也被衝淡了。至於《金瓶梅》,它是另一類型的社會小說,就整個曆史時代說,它所反映的隻是一個縣、一個鄉紳階層的生活麵,無法與《紅樓夢》所寫的皇家體製、貴戚風範這樣的階層人物相比,因而其文化氣氛的深度、廣度是大不相同的。魯迅先生曾讚賞過用“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寫富貴豪門氣氛之傳神,如果能夠理解這點道理,就可以理解《紅樓夢》在曆史文化方麵所反映的深度和廣度。

曹雪芹以淵博的學問和超群的才華,寫出了《紅樓夢》,在《紅樓夢》中處處顯現了學問,處處顯現了才華,而讀者又感覺不到他是在賣弄學問、才華,這才是真學問、真才華,這才是文化的結晶。如果一顯露痕跡,那就如佛教說的,落了下乘,甚至不值一看了。清代嘉慶年間有人寫過一部小說《花月痕》,也有點小名氣,書中也講學問,也講詩詞,似乎作者也很有學問,但是使人讀了全身不舒服,老感到作者似乎用著九牛二虎之力,在顯示他的滿腹才學,而正見其無能和膚淺。在《紅樓夢》中,讀者是不會有這些感覺的。令人真有“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感。

這樣說似乎有點玄妙,不妨舉些例子說說。人類文化表現,是一個累積數字。其光芒表現,首先在於思想見識上。書中寫到特殊見識的地方很多,如第二回借賈雨村之口,大論“天地生人”,所謂“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等等,最後歸結到“成則公侯敗則賊”一句上。

“成則公侯敗則賊”也常常說成“成則王侯敗則賊”,原是一句民間俗語,說破了封建時代統治階級的本質,原是藐視封建製度森嚴等級觀念的一句反抗話、牢騷話。而至此曹雪芹卻將其理論化,例舉古人,作了明確的論證。這對當時的封建體製來說,是一個大膽的揭發,是十分尖銳的,但又出自“賈雨村言”、冷子興等人之口,此又是小說家言了。

第五回借警幻仙子之口闡述“情”與“淫”之關係時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這種特殊的觀點見識,是把孟子所說的“食、色性也”推進一步,由動物本性推進到人類的文明思想。所謂意淫,即是愛情的“升華”,所以他駁斥了儒家“國風好色而不淫”的說法,提出了“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說法。按“淫”訓為男女不依禮而交,見於《左傳》成公二年記載“貪色為淫”一語。“國風好色而不淫”之“淫”,應如《書·大禹謨》“罔淫於樂”句的“淫”,意思是“過度”。

再如第十七回寶玉題對額,曹雪芹的傳統藝術觀點、美學觀點,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其中不少獨抒新見、衝破樊籬的見解,十分珍貴。如論“稻香村”之“天然”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造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雲“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而終不相宜。這精辟的見解,直刺封建皇家製度的虛偽。因為修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是皇家的“離宮別苑”,不同於一般的私人花園,必須按照皇家體製修。而我國自古以來皇家苑囿,必須體現狩獵、親農的意義,即不是單純為了皇帝遊玩,而是體現皇帝關心漁獵稼穡諸農事,所以田家村莊是皇家園林的必然點綴。清代圓明園中有大麵積稻田,有“多稼如雲”等景區。西太後那拉氏修頤和園,也修了桑園、蠶室等等,表示關心農桑。自然這都帶有一定程度的虛偽性。這點被曹雪芹用賈寶玉的言論,尖銳地戳穿了。此等言論,賈政自然要“氣的大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