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嘉慶時期,有一位著名經學家郝懿行,他在筆記《曬書堂筆錄》中記載說:餘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餘”是郝懿行自己,就是說他在乾隆年間在北京見到《紅樓夢》就非常流行了。“乾隆”年代很長,他所說與“嘉慶”並稱,自是指乾隆後期。另外,當時著名詩人張問陶於嘉慶六年(一八○一)送《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高鶚詩雲:豔情人自說紅樓……又當時竹枝詞雲:開口不談《紅樓夢》,此公缺典定糊塗。以上所引,都可以簡單地說明,《紅樓夢》自問世以來,包括最早的傳抄、各種抄本,以及坊間刊印本,都不脛而走,在社會上普遍流傳開來,引起社會人士的普遍愛好,說句不算誇大的話,很快使大家“入迷”了。包括經學家郝懿行、大詩人袁子才、張問陶這樣的人在內。這恐怕是曹雪芹生前絕對沒有想到的——或者也許有自信心?
《紅樓夢》自乾隆中葉風行開來,直到清末,曆久不衰。知識階層也特別歡喜談論此書,越談越深,越談越有味道,這樣便形成了一門學問,謂之“紅學”。近人孫雄《道鹹同光四朝詩史》中寫道: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新政風行,談紅學者改談經濟;康、梁事敗,談經濟者又改談紅學。戊戌報章述之,以為笑噱。一部小說,不但贏得了廣大的讀者,曆久不衰,從十八世紀中葉直到今天,以至未來;而且自然地形成了一門學問,引起學者的興趣和重視,從各個角度探索、研究,其間由舊紅學發展到新紅學,進而發展到今天的用馬列主義理論、觀點和方法研究《紅樓夢》的紅學。這項研究工作,也是曆久不衰,越來越深入。《紅樓夢》的這種特殊情況,其他任何名作,都是無法比擬的。
為什麼會形成這種局麵呢?原因自然很多,但主要不外乎兩種:一是它特殊的藝術成就,強大的藝術魅力,像電學中的強磁場一樣,強烈地吸引住讀者;二是它的原作是一部殘書,原作者曹雪芹又潦倒一生,貧病而逝,殘書和作者都給讀者留下許多不可解的謎,直到今天仍因資料奇缺,文獻無可征引,說不清,解不出。這也是“紅學”所以曆久不衰的主要緣故。
就以書名來說吧,就有許多種:一般叫《紅樓夢》,又叫《石頭記》,還叫《金玉緣》、《情僧錄》。《紅樓夢》最早的刻本,是乾隆辛亥(一七九一)、乾隆壬子(一七九二)程偉元活字本。程在序言中說:《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排印本前流傳的幾種抄本,大多用《石頭記》作書名。第一回書中正文也說: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又說: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麵大旨不過談情,亦隻是實錄其事,並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從第一回的正文中可以看出,似乎此書最早根本沒有把“紅樓夢”三字作為書名。隻是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才說道:就將新製《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這裏才出現了“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的正名。俞平伯先生寫過一篇題為《紅樓夢正名》的文章,專門討論書名的問題。這篇文章收在《紅樓夢研究》一書中。
拋開文學史實的考證不談,單從文字上講,“紅樓夢”三字作為書名,不但較其他書名更能概括全書的內容,而且較其他書名更具有強烈的藝術吸引力。所以自高鶚續書,自程偉元用木刻活字刊印此書起,就采用了《紅樓夢》這個書名,直到今天,仍然膾炙人口。其他書名,偶然也有使用者,如《石頭記》等等,但畢竟較少,知道的人也非常有限了。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由輾轉傳抄的抄本算起,迄今已二百三十多年了。年代已相當久遠,尤其近一百多年來,社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雖然直到今天,《紅樓夢》仍然是廣大群眾愛讀的一部文學名著,但今天的社會,較之於《紅樓夢》時代的社會,畢竟是發生了劇烈的質的變化的新社會了。今天的讀者,也完全不同於二百年前、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的讀者,而是全新的讀者了。由於社會生活、曆史文化、所受教育、審美觀點的種種不同,今天的讀者,對於《紅樓夢》的理解、欣賞、領會等等,不免產生了差距、隔閡。雖然我們今天的讀者,較過去的讀者,多掌握了先進的馬列主義的思想、觀點和方法,但又由於曆史的差距和隔閡,不能較多地、更實際地了解曆史上種種複雜的具體情況,因而在理解上也必然遇到不少難點。具體的曆史事物,不知其詳,這就不是單憑思想、觀點和方法所能解決的了。如果硬要去“解決”,就不免要產生臆斷,不免要產生主觀片麵的理解,這就不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