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導讀”與讀(1 / 3)

“《紅樓夢》導讀”,意思也就是指導讀《紅樓夢》,這是一個很難談,也很難談好的題目。我接受了這樣一個任務,要根據這個題目寫成一本書,則更感到為難。當初輕率地把這個任務接下來了,感到很容易,實在是未仔細考慮的緣故。及至坐定了,攤開紙,仔細想想,要動筆寫了,卻感到十分為難,感到這個題目看似容易,實際卻是很不容易的。為什麼呢?這不妨從兩個方麵說:

一是指導的對象;

二是讀什麼?範圍如何,理解程度怎樣?

先說第一點。指導的對象,如果是一個人,或是少數幾個人,這還比較好辦些,可以了解一下被指導者的文化程度、愛好或興趣等等,然後考慮如何指導,因材施教,或根據要求來講述,或根據疑點和問題來回答,這樣比較容易掌握些。寫成一本書,雖然預先要設想一個讀者範圍,但既然出版了,那便任何人都可以看,任何人都在“導”的範圍之內。這從寫書人來說,“導”的範圍未免過大,這如何敢當,又如何可能呢?“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沒有拯救蒼生的本事,卻要“導”廣義的人,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未免太狂妄了。

就算退一步講,在這本書所設想的讀者範圍之內的讀者,也是一個很龐大的數字,“導”起來也不容易。羊羔雖美,眾口難調,吃東西尚且如此,何況讀書呢?廣大的讀者群,雖不能說一個人一個樣,但也絕不可能所有這個階層的讀者都一個要求,一個口徑。因此想要有目的地寫一本書,“導”這一階層的讀者,也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說的是十分老實的話,因為這不像通常的書那樣,在寫作時首先是作者為主的,在寫的時候並不是有目的地把讀者考慮在內,好像一個演員唱歌、唱戲,你願意來聽,自由地來好了,演者、聽者都比較自由些;而這種帶“導”字的書,卻好比教書先生教書,說得再具體一些,好比在電台或電視台上講課,雖然一樣靠嘴皮子,但和演員表演卻大不相同,首先要把聽的人考慮在具體的位置上。以上是難點之一。

第二是導讀的具體書是《紅樓夢》。先不說它宏博的內涵,偉大的藝術成就,古老的曆史,紛紜的疑點等等,而更感為難的是:它似乎是“一級危險品”。亡師謝剛主先生生前曾轉述另一位老師的話道:“搞《紅樓夢》的沒有好下場。”聽了使人無限傷感與恐懼,怎麼還敢亂說呢?過去也寫了一些《紅樓夢》的文章,也出了兩本書,但那都是以《紅樓夢》為大範圍,有所選擇地寫,選擇感興趣的、安全係數比較大的去寫,這樣與人無爭,省得惹麻煩。至少自己認為如此。現在寫“導讀”,情況就兩樣些。以常情論,麵上就要廣泛些,周全些,似乎就不能有所選擇,該寫的都應寫到了,不能回避“危險”領域的問題,這樣就感到“嚇絲絲”的,遲遲不敢動筆了。

另外,還有自己的學識程度問題,《紅樓夢》的深廣度問題。自己不敢狂妄地說完全看懂了《紅樓夢》——世界上自然有不少完全看懂了《紅樓夢》的大專家,可是我不是。自己過去寫書,可以選擇自己懂了的,或者比較懂了的去寫。不懂的繞過去,不去談它。而“導讀”要求全麵,似乎不能繞著走,這也就感到有些怯場。好像一個考生,麵臨考試,要進入考場,拿下卷子,回答所有問題了。即使是功課好的學生,臨陣也不見得心中有底,何況我這個不中用的考生呢?更何況考試隻一個或幾個試官,而寫書麵對的試官卻是無數個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盡管有以上這些難處,這份試卷我還是要交的,隻是如何盡量地回答得圓滿一些。這樣我想了個以身說法的辦法,即先從我自己如何看《紅樓夢》說起。

我怎麼會看《紅樓夢》呢——在我們小時,對閱讀一切功課以外的書,統稱之曰“看閑書”,區別於“念”,文話叫“讀書”。所以我仍舊習慣叫“看《紅樓夢》”——說來話長了。讀初中一年級暑假時,不曉得從哪裏弄到一本立達書局出版的紅色封麵的鉛印《紅樓夢》第一冊,書已經很舊了,封麵有些破損,但這本破書的樣子直到今天,還常常浮現在我眼前,可見印象之深了。這就是我第一次看《紅樓夢》,不是有意的,是無意中看到的,而一看之下就看得津津有味,從此就結下紅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