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事,先要有個基礎,看書,也先要有個文化基礎。我第一次看《紅樓夢》時,是什麼樣的文化基礎呢?教科書除去小學和初中一年級的課本外,還熟讀過一些老書,《論語》、《孟子》,百數篇古文都是能夠提哪裏背哪裏的。兩天一篇、限時限刻的作文練習,已練得能夠在課堂上提筆就寫成五六百字的作文,什麼《秋日旅行記》、《難忘的一件小事》、《勤儉論》、《說惜陰》等等,一節半課交卷、不帶改字的本事——規定兩節課,早交卷、早回家,所以要爭取一節半課寫完。這點基礎,都是在鄉下四五年半學校、半私塾的教育方式下培訓出來的。至於“閑書”,在鄉下時已看熟了《三國演義》,這是套錦章書局出版的有光紙石印、繡像(即帶人物插圖)線裝書,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用自己的錢(壓歲錢)買的書,此書在兩三年中,翻來覆去不知看過多少遍。《水滸》是在初一臨放暑假時,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看的。因為初一國文課本中,選了“武鬆打虎”一段,所以家裏大人認為可以看看《水滸》。當時大部分課外讀物,也就是“閑書”,是在大人們指導之下看的。另外還看過一些新式的學生讀物,如《三兒苦學記》、《愛的教育》等。有一本人們想象不到的書,新華儲蓄銀行編印的《我的儲蓄計劃》,其中一篇小學生、一篇護士寫的長文,真叫好,對我當時作文思路影響很大,迄今記憶猶新……這些囉嗦話本來不必多說,但我主要目的是想說明,當時我是在這樣的文化基礎、閱讀基礎上看《紅樓夢》的。雖然說,各人看書有各人的閱讀基礎,但這個基礎也是相當重要的。沒有基礎固然不行,基礎不對路也可能影響到閱讀的興趣。因為,據說焦大不會愛上林黛玉,那麼,也肯定不會每個能讀書、愛讀書的人,一定也就愛讀《紅樓夢》的。
記憶中我是一讀就入了迷的——自然迷的程度不同。有人看《紅樓夢》入了迷,犯單相思,日夜思念林黛玉,積勞成疾,在奄奄一息之際,家人從其手中奪過《紅樓夢》,投入爐火中,這人大叫一聲:“千萬別燒了我的林妹妹!”然後便一命嗚呼了。這種“紅迷”,是“殉林”派,是不足為訓的。我的“迷”,比起此人,那是差的太遠了。不過我怎麼會“入迷”呢?這原因倒是值得稍微說說的,因為這關係到文學作品以什麼吸引讀者的問題。自然這裏麵還有雅俗之分、高下之分、深淺之分,另外作者層次也多種多樣,中國古代“曲高和寡”的故事,是可適用一切藝術作品的。
我第一次看《紅樓夢》,是什麼吸引了我呢?這時不禁想起俞平伯先生《“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一文中結尾的幾句話:凡情謬賞芳華,多情或傷憔悴,而良工苦心埋沒多矣。這三種境界,一般讀者首先被作品吸引住的恐怕就是“芳華”二字,或者說是“繁華”等也可,反正是情節上的、場景上的。青年男女,或者多情的讀者,進一步在領略“芳華”之餘,引起感情的共鳴,注意到愛情的悲劇,隨著為書中人物落下同情的眼淚,或者因書中人物的遭遇而引起自身的傷感,拳拳不已,老想著書中人物的形象。這種感情,發展到頂點,也許真造成不幸的結果,真像前麵所說的那樣,臨終之際還高喊“不要燒了我的林妹妹”了。至於真正理解作者的“良工苦心”,那是更高層次的讀者,甚至可以說是少數專家的事了。以此要求一般愛讀《紅樓》者,都不可能。至於第一次讀《紅樓夢》的,像我當年那樣的初一學生,年齡隻十二歲的孩子,既不懂“良工苦心”,也不解“多情憔悴”,隻是被某些具體的絢麗的事物情節吸引住了。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特別感到第三回所寫鳳姐出場時的衣服好玩,什麼“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頂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這些描寫在我當時幼稚的思維中,引起了極大的興趣,真像轉著看萬花筒一樣,絢麗的色彩感真使我想入非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