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學術演講——彰顯人類智慧的光芒(6)(2 / 3)

有些現代作家認為可以做到這樣。現在我們就以一本最近出版的小說——完全擯棄上述情節,並試圖用其他東西取代情節的書——為例吧。

我曾提到過紀德的《偽幣犯》,這本書把兩種方法都用上了。紀德還出版了他在寫該書時的日記,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會在重讀這部小說和日記以後,將再出版一本經過最後綜合的作品。它將告訴我們小說、日記以及作者對兩者的印象是互相影響的。在對待體係性作品方麵,紀德的態度確實比其他作家要認真些,這正是大家對他感興趣的原因,也是評論家們值是仔細研究的地方。

我們首先看看那本被認為是客觀邏輯典型的《偽幣犯》當中的一個情節或幾個片斷吧。這本書的主要片斷是關於一個名叫奧立維爾的人的故事。此人長相漂亮,風度翩翩,但並不幸福,後經作者的精心安排,他不僅得到了幸福,而且造福於他人。這一片斷——如果我可以用粗俗語言的話——真是迸發出感人的“生命之光”。盡管它毫無新意,但仍不失為成功之作。但這個片斷決不是全書的中心,類推下去的片斷也不是。因為那些片斷隻寫奧立維爾的一個名叫喬治的同學使用偽幣,並脅逼另一同學自殺之事(紀德在日記上已載有此事的素材,說他興起創造喬治的念頭來自他抓到的一個偷書男孩;其餘則取材於在盧昂破獲的偽幣集團,以及從克拉蒙至法蘭德一帶發生的兒童自殺案等等)。然而,奧立維爾、喬治、萬山和巴勒德等人都不是小說的中心人物,隻有愛德華比較近似,因為他是位小說家。而且跟紀德的關係就像克裏梭與威爾斯那般密切。愛德華也像紀德那樣愛寫日記,而且正在寫一本題為《偽幣犯》的小說。他同克裏梭相似之處是:兩人都遭到社會的拋棄。愛德華的日記,記載的事均發生在情節整個片斷出現之前,後來繼續延伸,直至形成紀德的整部小說為止。愛德華不僅是記載者,而且是參與者。是的,他挽救了奧立維爾;奧立維爾也挽救了他。還是讓他們逍遙自在去吧,我們不必再談下去。

上述一切,都不是這部小說的中心。隻有討論了小說技巧之後,才能使我們接近。愛德華把他的秘書和一些友人介紹給巴勒德時,曾說過一段有關“生活真實與小說真實並不一致”的話,還說他打算寫一本包含有這兩種真實的小說哩。

“那麼,主題是什麼?”索弗羅爾斯問道。

“還沒有主題呢,”愛德華機警地說,“我這本小說沒有主題,乍聽起來的確有點可笑。要是你同意的話,我們不妨稱它為沒有主題的小說……”自然主義學派經常提出“生活的切麵”這個口號。他們的錯誤在於老是從一個方向下刀,總是按照時間順序從縱的方向下手。為什麼不上下切,或從橫麵切呢?至於本人,我根本不想動刀子。你理解我的意思麼?我的作法是將全部材料放進小說中,不管是這裏的或那兒的,一點沒加裁剪。我這樣做已有一年了,從來沒遺漏過:凡是本人眼見的、了解的、能從別人身上學到的,以及自己的,全都在裏麵了。

“哎!你這樣會把讀者煩死的”蘿拉叫嚷道,但又無法克製內心的喜悅。

“一點不會。為了使效果更好,我擬將主人公寫成一位小說家。這本書的主題將體現這樣的衝突,即現實向他提供什麼素材與他如何運用這些素材之間的衝突。”

“你是否擬好寫這本書的計劃呢?”索弗羅爾斯裝出一本正經地問。

“當然還沒有。”

“你說的‘當然’是什麼意思?”

“對這類書擬訂計劃是不適宜的,如果事前作出詳細計劃,整本書就會走入歧途。我正期待現實來驅使我進行創作。”

“我還以為你想逃避現實哩。”

“是我書中的那位小說家想逃避現實,我還不斷地把他往回拉呢。不妨對你實說,我這本書的主題是:以事實為依據的真實與想象中的真實之間的衝突。”

“你能把書名告訴我們嗎?”蘿拉有點信心不足地問。

“好吧,巴勒德,告訴他們。”

“《偽幣犯》。”巴勒德說,“現在你能告訴我們那些偽幣製造者是些什麼人麼?”

“我一點不知道。”

巴勒德和蘿拉對視了一會,又向索弗羅爾斯瞧去。有人發出了一聲長歎。

原來在愛德華的書中逐漸充滿一些關於金錢、貨幣貶值、通貨膨脹和偽造貨幣等概念,——就像《沙托·裏沙圖斯》一書充滿關於服裝的論調一樣——甚至有取代書中人物的作用之勢。“諸位,你們誰拿到過偽幣沒有?”他稍停了一會兒又問道,“大家想想,一枚十法郎的金幣竟是假的,其實隻值兩分錢,但它未被發現之前仍值十法郎啊。假如我從這個觀念開始……”

“為什麼要從這個觀念開始呢?”巴勒德突然有點激動說,“為什麼不從事實開始?假如你舉的事實恰當,自然會產生觀念的。要是我正在寫你那本《偽幣犯》的話,就一定會從一枚偽幣寫起,即從你說的那枚十法郎偽幣寫起。看,就是這枚!”

巴勒德邊說邊從口袋裏取出一枚十法郎的金幣,並擲在桌子上。

“看吧,”他說,“聲音挺不錯呀,是我今早從雜貨店老板那兒得來的。它不隻值兩分錢,還鍍了金呐,其實裏麵全是玻璃。不用多久便會晶瑩透亮。不……不要擦它,否則你會將它的假麵具揩掉的。”

愛德華拿起偽幣,仔細地端詳著。

“雜貨店老板又怎麼到手的呢?”

“他原來也不知道。他給我時還開了個玩笑。後來才告訴我那是偽幣。此人真不錯,隻索了五法郎便賣給我。當時我想:你正在寫《偽幣犯》,該看看偽幣是啥模樣的吧,所以才買來給你。現在你看過了,還給我吧。遺憾的是你竟對這個真實不感興趣。”“唔,興趣是有的,”愛德華說,“不過,真實使人感到窘惑。”

“太遺憾了,”巴勒德說。

這一段才是該小說的中心,其中就有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兩者不可得兼這麼一個陳舊的理論。由於一枚偽幣的出現使主題顯得更清楚。這種把兩種真實結合起來的意圖,這種要求作家置身於題材之中的建議是前所未有的。作家應沿著自己掌握的材料寫下去,應該受材料的指引和製約,而不是去控製材料。至於情節,可以刪節、分解和壓縮,再按照尼來說的來個“結構大改變”,什麼都在事前作好安排那是假的。

有位傑出的評論家也同意紀德的觀點——根據一則軼事:有位老太太的幾個閨女都指責她說話不合乎邏輯。其實當時並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是邏輯。待她知道邏輯的真正含義以後,便有點惱怒說:“邏輯!那是什麼玩藝!”她嚷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前,怎麼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呢?”原來她的閨女們都是愛過教育的年輕女子,總以為她落後了。其實,她比她們還合乎時代的要求哩。

有些同當代法國有過接觸的人說什麼:這一代的人由於接受了紀德和那位老太太的觀點,從而使這種不講邏輯的觀點十分混亂。他們很羨慕英國小說家在這方麵的持重態度,喜歡讚揚是人之常情,但這種讚揚並不是在恭維你。正如你想生蛋,而別人卻說你生的是拋物體一樣——多麼奇怪和令人不快啊!如果你想生的是拋物體,那會有什麼後果呢,我真不願意想下去——也許是母雞死了。這說明紀德的危險性——他就是要生下一個拋物體。如果他打算寫潛意識小說,並對潛意識喋喋不休的話,根本沒人會仿效他。因為他在不適當的場合介紹神秘主義。不過這是他本人的事了。作為一位評論家,他還是很有激勵作用的。他用了大量詞彙寫的那本《偽幣犯》,將會受到那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之前,無法說出自己想法之輩的讚賞;還會受到那些討厭以情節取勝,亦即以人物為主的小說讀者的青睞哩。

還要看到,我們對小說的其他麵尚未涉及。我們應有意識地談談潛意識的問題,然而,小說中的潛意識痕跡既模糊不清又牽涉甚廣。還有,我們對詩歌、宗教、熱情——等問題也未談到。作為評論家,我們是決不可回避的。這樣才能對彩虹的色彩加以分類。我們已目睹了這道彩虹,還站在祖先的墳墓上進行觀察研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