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九公方才見那公子和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方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體己話,和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兒謎,他在旁邊聽著,幹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裏,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裏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哪,書哇,文哇,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有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裏想道:"我從來看了世間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個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答報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想到這裏,也就默默無言,隻得跪下來,給安公子和張姑娘行禮叩謝,忙得他兩個還禮不迭。雖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她心裏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她這不願意,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她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裏彎子轉子過多,作者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不過到那個場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得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婉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她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麵歇歇,好讓她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了半天,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勸姑娘吃些東西。哭隻管哭,可不要盡隻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
外麵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裏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钁頭钁腳的婆兒,擦抹桌凳,搬運菜飯,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裏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和鄧九公心裏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雖然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鼓兒詞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閑話中,便和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裏可真難過。隻是一來,關著她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她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她的終身,我可沒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她,我這心裏怎得過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她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隻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她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裏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臨清閘去雇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隻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稱家之有無。她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她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虛文,於存者歿者都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她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她作幾件上路素兒衣裳。如此事事從實,她也無從辭起。"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須,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馬周三賭賽,她不受我那一萬銀,送她作個程儀,難道她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她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切不可打量她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她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裏掩住口,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必須如此如此,豈不大妙?"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樣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隻離一層紙窗,倘被她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裏邊太太和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去。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和他媳婦穿兩身孝,她始終不願意;她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和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有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裏,一並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要我心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候我隻顧護了母親,匆匆遠避,便不曾接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餘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大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呆。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她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隻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以呢?我們方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裏,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去住。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裏,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鄧九公見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和大奶奶,這裏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等回子,這山裏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她的兒女柔腸,早和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了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象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哎喲!瞧啊!瞧啊!姐兒舍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著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和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和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隻是那時節,彼此心裏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個暢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和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裏也擠得下了。"又和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和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和包袱送了來,可別要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和芮嫂兩個來。我這裏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裏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範和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要給我們送些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裏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份鋪蓋裏都帶著梳洗的這一份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罷,連大姐姐你也夠用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莫落下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縱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費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大娘子又道:"既然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杠怎麼樣,不就卸了它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隻是我不說這句,書裏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和褚一官告辭去了。安老爺臨走時,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雲堡褚家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