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何玉鳳姑娘,自從她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傷心,發泄她那腔怨氣,抱了她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她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方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她先坐下歇歇。隻見她且不歸座,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怎麼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她到裏間去。
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製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閑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她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墊上孝褥子,她才在靈右守起製來。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有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麼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該餓了。"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催著攙姑娘給些東西吃。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又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冱了個滾熱,心裏的事情都來了,那裏還顧得吃下,隻在那裏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她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麼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和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她娘兒們,此時在那裏,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她們,她們也正在那裏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恰好褚一官外麵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到晌午就來了。這裏話沒說完,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她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裏,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她一摟,摟在懷裏,"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麵哭著,一麵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子!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裏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裏勸住。便讓太太炕上坐,太太那裏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她了,你讓我和她多親熱親熱。"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太太便和姑娘對麵坐了,手裏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你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裏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隻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才都求過我伯父了。"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和你大爺;你隻別委屈;別著急,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說著,便拉了她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她口邊,讓她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甩手指頭,給她理理頭發;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她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凍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裏,隻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她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和安太太見了麵,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她心裏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益發和安太太親熱起來;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隻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的百蝶襯衣兒,套一件絳色二個五福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領兒,細條條的身子,周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絛子、狗牙絛子的,胡鑲滾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拓一道十三股裏外拄金線的絛子,正卷著二摺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撇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的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帶著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桃,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得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得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和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裏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打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了。"她那裏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隻聽外麵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震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裏掂掇道:"我這裏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跟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樣人?卻哭得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著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隻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這一片哭聲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婦丫鬟,都過來了。隻因裏麵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服;姑娘在靈旁跪著,隻顧在那裏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她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裏,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眼淚模糊,急切裏看不出個是誰,口裏既不好問,心裏更想不出,這是怎的一樁事?
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服的少婦人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裏擦著眼,捂著臉。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麵哭著,撲向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聲音,才曉得是她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麵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裏看了一看,才曉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她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倒是她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便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和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隻不知從那句說起;隻見她看了看眾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啊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和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裏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親姊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隻管這等說,姑娘那裏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在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係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隻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隻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裏不安去?何況姑娘,更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隻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趕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我是忌諱這個?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隻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這樣是。"一麵不叫姑娘謙讓,一麵又怕她著急,便親自過來,安撫了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