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莫管他嗬嗬大笑。再說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道:"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肉白骨'。你侄女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侄女,侄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這位姑娘,也成累贅咧!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她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踮個地步,留個身分。安老爺聽她還有話說,便問道:"姑娘,你更有何說?"她道:"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徑都用不著;從此刻起,便當立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著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隻守了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安老爺道:"這是一,第二呢?"她又道:"第二,到家之後,死者入土為安,隻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切不可過於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安老爺又問:"第三呢?"她道:"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隻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我也不是削發出家,我也不為舍身修道,隻為一生守著我父母的魂靈兒,廬墓終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隻聽這個,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筆談的那句什麼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開轅門的一說,管都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這句話裏,有個反臉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個支巫祈,便有個神禹的金鑽;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三藏的緊箍兒咒。你看他真會作,隻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道:"姑娘這話,我和你口說無憑。"說著,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說道:"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和侄女的這番話,你二位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猶如此水!"說著,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說道:"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侄女一拜。"安老爺倒撐不住淚流滿麵。鄧、褚父女翁婿,並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爺這番恩義,也無不傷心。才要張羅著讓座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母親,你可曾聽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什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什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那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裏樂不樂?啊呀!母親!啊呀!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著你女兒這等叫,答應都不答應一聲兒呀!"說完了拍著那棺材,捶胸跺足,放聲大哭。這場哭,真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淒雨慘,鶴唳猿啼;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她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副熱淚。這正是: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