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2 / 3)

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諸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請大爺到我們那院裏,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裏怪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隻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得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她又道:"姑奶奶,你隻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象那娘娘廟裏的小娃娃子麼?"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嗬嗬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讀者!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白天地開辟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世間除了那盡忠、純孝、大義、苦節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歎;隻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卻說這裏擺下果萊,褚一官也來這裏照料了一番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裏,事在心裏,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點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準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禦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複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何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誌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載,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官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和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裏,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來此,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裏,及至小兒到了淮安,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便知端的。因沿途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著。到了那裏,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樁奇遇。"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隻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拘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他竟自不知底裏。"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老少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道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裏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底兒。你問誰罷?"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隻在就近地方;隻是隔了這幾年,不知她現在的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麼?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麼?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壇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隻怕我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古人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於海者難為水,就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她,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她。"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廠會道:"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蘋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眼睛望著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她作十三妹。"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裏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隻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她、不認識她?"鄧九公見問,未曾說話,光歎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隊裏的一個英雄,她要算英雄隊裏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該都要愧死,我豈隻認得她,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想,心裏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隻是她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她是個知已有之,怎生說到這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

二人酒到杯幹,隻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幹淨。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萊,隻就著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萊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說:"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麵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靦的,被我嘔了他一陣,這會子熱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說得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餑餑,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裏,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了他們溫好了我的酒。"褚娘大予道:"隻管去罷,有我呢!"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拍子。九公問她;"這怎麼呀?"她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他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裏頭沉甸甸的,又是甚麼東西?"她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褚大娘子坐在一邊,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六韻詩,我隻作了十句,給它落了一韻,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象是這裏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子,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一別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麵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真蓋了場了。不想到了本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隻因兵書裏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得出來;隻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塌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隻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了氣,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瓴我說:'功名一路,算沒著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這裏閑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字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知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隻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卻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收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大家又給我掛了一塊匾,寫的是什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裏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有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裏叫了一班戲子,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和本地城裏關外的縉紳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統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多,廳上棚裏,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熱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大家賀喜,他家裏采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