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3 / 3)

"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進來,報說:外麵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問他姓名,他說見麵自然認得。我蘋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隻管請進來,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隻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歡樂亭帽兒,腳穿一雙攀熟皮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裏麵,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裏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隻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隻腳,扭過臉去,攏著拳頭站著。我心裏說:'這個賀喜的來得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裏夢裏。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麵熟,隻是猛然裏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想不起那裏會過。'他道:'我叫海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令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裏保鏢,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采,對頭走到芒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麵前,珂磣我一場。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鞭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作過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麵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芒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和你狹路相遇,見過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周三著暗地裏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座眾粒,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和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那芒牛山的那樁買賣。你理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難。我這盒兒裏,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過周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我能聽了不動氣?"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賴小人的行徑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樣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幹了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數十幾大杯過了手了。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於,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你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我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嗎?要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事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故事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孽火,從腳跟下直透頂門,隻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隻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就為難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家緩商。'我便對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盤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隻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去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鬆,隻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相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戴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虎尾竹節鋼鞭;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和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筐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靠近。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闊人都眼睜睜的不看台上那出戲,要看台下這出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麵,一個站在南麵,亮了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周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他隱姓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芒牛山南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我兩個來來往往,正鬥得難分難解,隻見正東人群裏電閃一般躥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怪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裏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那時我隻道是來幫他的,那人也隻道是來幫他的,各收回兵器,各跳出圈子一看,隻見那人身穿素妝,戴著孝髻,斜接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兄弟,不是她還有誰?那時我同周三兩個,才要和她講話。忽然正西上,亦飛過一枝鏢來,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家夥',她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了個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她不閃了,隻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裏。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她把手裏這枝鏢,迎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隻見當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當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麵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麵兒,早不知嚇到那裏去了。她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鬥,我也不問你們是非長短,隻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靠仗著暗器,便那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幹,隻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便該撩脂抹粉戴花?難道這脂粉花朵的裏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和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蠃,那個戴那花朵兒,擦那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一看她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和她講理,那周三見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隻把身子順著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齊聲喝彩。隻就那喝彩的聲音裏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隊子裏,噗噗跳出二三十條長大漢子來。"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周三,預先叫他的夥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麵一刀削斷周三的鋼鞭,下麵趁勢是一個潑腳,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她迫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梁,用刀指著一群賊夥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他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賊夥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脂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周三的有短有長兒來了。'隻聽他趴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弟兄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隻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的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下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隻聽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裏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裏的一個領袖?"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萊?"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萊?"鄧九公一麵喝著酒,一麵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周三,她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壘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聽,才算得酒萊的一品山珍海味,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何用《漢書》來下酒,一番清談也消愁。

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