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才的話,心中默默盤算,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正在那裏盤算著,隻見華忠依然空著兩手回來。安老爺道:"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都不肯拿出來不成?"華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才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了。她先就說:'既是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頭坐著的理?'及至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她便說道:'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老爺和奴才大爺到她家獻茶。她還說,便是她父親有甚說話,有她一麵承管。既這樣,就請老爺、大爺,賞她家個臉,過去坐坐。"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過去,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並招護跟來。安老爺到了莊門,隻見有兩個體麵些的莊客迎出來,向老爺各各打恭,口裏說:"二位當家的辛苦。"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少爺稱呼,止稱作當家的,便如稱主人東人一樣;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禮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一進門來,隻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兩扇屏門,進了屏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側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個角門,兩間耳房,象是進裏麵去的路徑。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角門裏兩間耳房坐定。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幹他的事去了。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把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麵托著兩蓋碗泡茶,餘外兩個折盅,還提著一壺開水。華忠一麵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趟呢!"說著,便將臉水等件帶去。一時華忠進去。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席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城不村,收拾得卻甚幹淨。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遙快樂。"正說著,華忠出來回道:"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老爺道:"她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她?"說話間,那褚大娘子已經進來。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座。隻見她家常打扮,穿條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是半老佳人,隻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膩。隻聽她說道:"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說著,福了兩福,便拜下去。老爺忙說:"不要行禮。"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她回身又見了公子。安老爺便道:"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著罷。"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們的衣食父母一樣,我該當侍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安老爺道:"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那褚家娘子那裏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說:"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隻得站著陪談了。"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畢竟侍候坐下好說話。"她才搬了一張杌子,斜簽著坐了。便問老爺道:"我方才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裏要訪一個。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要訪的又是何等樣人呢?"老爺見她問的不象無意閑話,開口便道:"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護送上路;我父子受她這等的好處,故此特地來親身送還她這張彈弓。又曉她和你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了那十三妹的門戶,好去謝她一謝。"那褚家娘子聽了道:"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問我家一官,管取他還摸不著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裏;隻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步,隻怕這十三妹;老爺見她不菁了。"老爺忙問原故。隻見她歎了口氣道:"要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她從兩年前頭,奉了母親到這裏,誰也不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和我父親結了師徒。我父親見她母女無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雲山山崗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她母親住。"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此'雲中相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又聽她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和她兩個人最為親密;不過雖是這等親密,她的根底,她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她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親商量,等她事情完了,這正好請她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姊妹,將來就在此地給她嫁個好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著,豈不好呢?誰想她遭了這樣大事,哀也不舉,靈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她便要遠走高飛。"老爺詫異道:"她遠走高飛,到那裏去?"褚家娘子道:"老爺可說麼?大約她定的這個原故,隻有我父親知道,也是她母親死後,她才說的;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說,問著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兒,倒象不是件什麼小事兒,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緣由。隻是我想她,究竟是個女孩兒,無論什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她這幾天,叫她且莫著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屍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為什麼方才聽得老爺的駕到了,又說帶著張彈弓兒,我心裏可就一動,什麼原故呢?因前日她母親死後,她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她這張彈弓,借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采,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台說,倘她走後,有人送那彈弓抵把這硯台交那人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紀念。她也不曾說起老爺和少爺,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台,我父親交給我了。我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況且受過她的好處,正要訪她;老爺是念書作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勸著她,留住了她,也是樁好事;不然,這等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裏說:"看不出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講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才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裏早巳明白八九,隻是此時不好說破,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把這樁事挽回轉來。"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說:"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老人家,雖和她有師徒之分,隻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好說話;外加著這兩年有點子返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樁事,我好容易勸得她活動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什麼英雄咧,好漢咧,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和老爺老糊塗說:'不認得十三妹呢。'老爺道:"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語,怎能說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樣罷,老爺要得和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個法兒,隻是屈尊老爺些。"老爺忙問怎樣。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雖說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讚一句。說是個英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思周到;第三卻難,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裏,便是外麵交通天下,總不曾遇見過對手的酒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他說這人沒出息兒,沒幹頭兒。隻要遇著一個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說人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灰色的;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兒出來。隻是那有這等一個大酒量呢?老爺你想想這難不難?"老爺聽了,哈哈大笑說:"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雄,就讚揚他兩句,也不是虛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幾乎長著一半於呢,我就作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同他合過酒席,大約也可以勉強奉陪。"褚家娘子聽了大喜說:"果然如此,隻怕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囑咐安老爺道:"隻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住禮貌周全,還求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說的這番話。"老爺道:"不消囑咐。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才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正說著,褚一官也回來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敬敬的請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和方才這番話告訴了他。隻見他口裏答應,心裏卻是懷疑。他娘子道:"你不必著忙,萬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口自們作兒女兒的順者為孝,怎麼說怎麼好。就是他老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個場中,你這裏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說著去了,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又問了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那些'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正談得熱鬧,隻聽得前麵莊客嚷了一聲道:"老爺子回來了。"褚一官聽了,發腳往外就跑,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伏侍的小小於,嚇得影蹤全無。這正是:西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群狐穴底藏。
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