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2 / 3)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隻見一帶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著兩扇黃油板門;門前也有幾株槐樹,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麵馬台石。西邊馬台石上,坐著個幹瘦老者,卻是麵西,看不見他的麵目,懷中抱了一個小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著一道溪河,河上架著個板橋。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著一個筐子,叼著根短煙袋,蹲在河邊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裏沒有?"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隻顧低了頭洗他的菜。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喂!問你話呢?"他方才站起來,含著煙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公子又問了他屍問,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公子道:"偏又是個聾子。"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裏沒有?"隻見他把煙袋拿下來,指著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台石上坐的那個人;隻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相離不遠,隻見手一拍,口裏說道:"可不是我家小爺?"公子正不解這人為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嬤嬤爹華忠。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隻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麵消瘦,須發蒼白,不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著嬤嬤爹;華忠才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哭著,圍著他老子問長問短。華忠道:"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和你訴家常啊!"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裏?想我和你別了,將近兩個月,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掙紮起來,奔到這裏,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說著,急得搓手頓足,滿麵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你看那廂茶館外麵坐的不是老爺?"華忠道:"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裏?敢是進京引見。"公子道:"閑話休提,我且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華忠道:"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陽,說:"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什麼?"公子道:"這事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路上不及閑談,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因說:"你從那裏來?"華忠早在那裏摘了帽子磕頭說:"奴才華忠,險些誤了大爺,誤了老爺事,奴才該死,隻求老爺的家法。"老爺道:"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華忠聽了,才戴上帽子爬起來。

一旁坐著喝茶的那些人,那裏見過這等舉動,又是老爺奴才,又是磕頭禮拜,知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得一個個的溜開。跑堂兒的,是怕耽擱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鬆棚兒,你老搬到後頭去,好不好?"老爺正嫌嘈鬧;公子聽得有個鬆棚兒,覺得雅致有趣,連說:"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爺搬過後麵去。公子到那裏一看,那裏什麼鬆棚兒,原來是四根破竹竿子支著的;上麵又橫搭了幾根竹竿兒,把那砍了來做柴火的帶葉鬆枝兒,搭在上麵晾著,就此遮了太陽兒;那就叫鬆棚兒,不覺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老爺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約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打著自己的腦袋罵一陣。老爺道:"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因又把公子成親的事告訴他,他才擦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又問:"說的誰家姑娘,十幾歲?"老爺道:"且不能和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華忠回道:"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起炕;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盡了。好容易掙紮得起來,拚湊了兩吊來錢,奴才就雇了個短盤兒驢子,搬到他們這裏。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後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這裏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老爺道:"這裏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宮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華忠道:"他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老爺說:"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見他有話說。"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著有個為難的樣子。老爺道:"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什麼為難的?"華忠道:"倒不是奴才為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裏住家,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爺道:"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來?"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又說道:"這裏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兩月頭裏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爺在店裏商量給她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裏才知道。"安公子聽了,便對安老爺道:"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老爺連連點頭,一麵又往下聽華忠的話。他又道:"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小兒子,無人照管,便張羅著趕緊續弦。他有個師傅,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膝下無子,止有個女兒。他因看著褚一官人還靠得,本領也使得,便許給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起這分人家來。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著有了幾歲年紀,又拙又橫,又不講理,又不容人說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隻有他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裏住著。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也不知什麼勾當。據奴才看,倒象有什麼機密大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裏回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歎長籲,一應人來客往,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不許等閑的人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這裏為難。"老爺聽了,也為難起來,說:"我找褚一官,正為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華忠道:"老爺找他有什麼話說?"老爺拍著公子背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華忠道:"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街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幹淨的,請老爺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示老爺可使得麼?"老爺道:"自然要見見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裏坐著等他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裏弄些吃的來,再弄碗幹淨茶來喝。"華忠忙道:"這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象他親哥哥一般;也因這上頭,她父親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托她預備些點心茶水來。"說著,一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