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重水覆(2 / 3)

“飛虎,你又扯遠了。”

黃飛虎歎了口氣,“這些天戰事吃緊,我看長春守不住,國軍將領看風使舵的多,真是死心塌地跟著老蔣走的人不多,你也不知道誰怎麼想的?有的人花花腸子太多。要早做打算,我負責監視國軍師以上將領,這活兒難幹呀!一天到晚忙得夠嗆,又得對付城裏的共產黨地下黨,又得部署梅花黨的新思維,大手筆,我也沒有時間照顧你了,原諒我吧!”

橋本阿菊脈脈含情地說:“你有這個心思,我也就知足了。”

這天晚上,橋本阿菊興致大發,和二傻子徹徹底底地做了一次夫妻,二傻子發自由衷的感概:這個女人真是天生尤物,怎麼這麼多手段,我這輩子現在算是值了!

第二天臨近中午,兩個人才大夢初醒,奇怪的是,太陽都照進北屋了,兩個人竟然精赤條條,一絲不掛。

兩個人都感到納悶,以前雲情雨意之後不是這種風景啊。

這天晚上,橋本阿菊把黃飛虎給她的麻醉藥粉放入二傻子的杯中,不一會兒,二傻子便歪到床上睡了,一邊睡一邊還夢囈著,橋本阿菊邊聽不清地說些什麼。

晚上十一時許,橋本阿菊見外麵沒有什麼動靜,也脫衣睡了。

正睡間,她猛地被人推醒,睜眼一看,屋內燈光晃眼,黃飛虎和幾個人站在她的眼前。

“阿菊,東西被人盜了!”他的聲音裏帶著哭音。

“什麼?”橋本阿菊一骨碌爬起來,慌亂中套上了二傻子的褲子。

橋本阿菊隨黃飛虎一行人來到院內茅房前,隻見井蓋大開,鐵箱子不翼而飛。

橋本阿菊看到這個情形,一下子懵了。

黃飛虎問:“你有沒有對別人透露這個秘密?”

橋本阿菊搖搖頭,“我守口如瓶。”

“土是新的,很可能是前一天夜裏有人動手,比我們早了一天。會是誰呢?國軍?不可能。土匪?不可能。共產黨?也不可能。”黃飛虎喃喃自語著,陷入沉思。

橋本阿菊回憶道:“昨天夜裏,我們睡得好沉,一直睡到昨天中午……”

黃飛虎恨恨地說:“我想,可能是他們……”

“誰?”

“白敬齋的人幹的,要是這樣,我一定要到南京總統府跟蔣總裁說個明白,這個浙江佬!”

黃飛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對橋本阿菊說:“你先回去睡覺,這裏沒你的事,你也不用驚慌,我相信你。”他轉身對七八個隨從說:“弟兄們,先不要聲張,咱們先回去。對了,那個白小姐回南京了嗎?”

其中一個戴鴨舌帽的隨從說:“黃主任,白小姐昨天上午乘做10時半的飛機已回南京。”

“好,撤退!”黃飛虎就像一個久經戰場的司令官,下達了命令,從容地走出了院子。

橋本阿菊望著他的背影,一種莫名的惆悵襲上了她的心頭。

這天下午,橋本阿菊正在院內納涼,忽聽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

她打開門,隻見出現一個妙齡女子,這女子身穿水紅色旗袍,摻著一個白色小包,笑吟吟的。她長著一副狐狸臉,彎彎的黑睫毛,笑起來顯得十分嫵媚。橋本阿菊明顯地看到她的左胸前戴著一個梅花形徽章。

梅花。

這是梅花黨人的標誌。

橋本阿菊心內陡地一驚,轉瞬間稹定下來,問道:“小姐,您找誰?”

那女子笑著進了院門,把院門關好。

“我找李嘉薇,不,橋本阿菊女士。”她嫣然一笑。

“你是?……”

“我叫黃櫨,南京時報的記者,家裏有外人嗎?”

“沒有,丈夫出車去了?”

女子神秘地一笑,吟道:“冷雲漠漠護離陰,瀟灑苔枝出竹林。影落寒磯和雪釣,香浮老瓦帶春斟。”

這是南京著名詩人林景熙的詩作,女子在說梅花黨人接頭的暗語。

橋本阿菊驚喜地對道:“幾憑水驛傳芳信,隻許沙鷗識素心。回首西湖千樹遠,扁舟寂寞夢中尋。”

橋本阿菊吟完詩,兩個女人相擁有一起。

“屋裏座。”橋本阿菊把她讓進屋內。

黃櫨坐定,環顧四周,笑道:“二媽果然有風采。”

“你為什麼這樣稱呼我?”橋本阿菊一怔。

“我是黃飛虎的女兒,小名叫美美。”

“哦,黃家的人個個瀟灑!”橋本阿菊稱讚道,為她沏了一杯香茶。

“你爸爸如今在哪兒?”

“他在南京,正在紫金山總部開會,布置潛伏和撤退的事宜,我來找你,是按照爸爸的吩咐,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橋本阿菊聽了,心內一陣緊張,不是為那些黃金而來吧。

“你有一個女兒,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叫稻春阿菊,聽說住在日本東京,您母親那裏,爸爸要她的住址。”黃櫨翹著腿,露出一段藕白色的大腿。

“好,我告訴你們,這小家夥愛吃甜食,夜裏睡覺怕著涼。”

黃櫨從挎包裏拿出一個小本本,又抽出一支鋼筆。

“你說我寫。”

橋本阿菊告訴她女兒稻春阿菊的具體地址,黃櫨照實記了。

橋本阿菊小心地問:“上次你父親在我這裏埋藏了一批金貨,正要取時不翼而飛,他非常沮喪,不知此事受到牽連沒有?”

黃櫨收斂了笑臉,“老頭子發火了,媽希匹罵了他一頓,還險些軟禁他幾天,幸虧毛人鳳、陳布雷等人說情,才熬過這一關。”

“哎呀,都是我不好,沒有看管好。”

“二媽,這事跟您無關係。”

“你媽,她好嗎?”橋本阿菊試探地問,也不知這句問話是深是淺。

黃櫨故意扭轉話題,“我們有姐妹二人,小妹叫黃妃。”

橋本阿菊見她不願意回答這一問題,也不深問。

“二媽,以後你多多保重,你留下來堅持作戰,處境險惡,共產黨心毒手辣,整人整得體無完膚,你要多保重!”黃櫨呷了一口香茶。

橋本阿菊歎了一口氣,“見到你東京的妹妹,你給她多帶一些日本小蛋糕,她最愛吃這個,另外給她買一件中國女孩穿的小紅肚兜,我怕她肚子受涼。”

“二媽想得真周到。我這一去也是路途遙遠,一南一北,寒暑兩個天地。”

“你要去哪兒?”

“爸爸要我去金三角辦培訓班,那裏屬於緬甸地界,熱帶氣候。”

“我去過那地方,蚊子多,濕悶,身上總是汗津津的,你記著帶著蚊帳和清涼油。”

“清涼油?”黃櫨一聽,“噗哧”笑了。

“清涼油是萬斤油,能治百病。”

“反正塗在身上涼絲絲的,歐洲人把這種油稱作聖油、神油、能解百病,能排萬難。”

黃櫨站起身來,說:“二媽,我還有急事,時候不早了,我還要趕路。後會有期!”

橋本阿菊把她送到院門口,兩個女人緊緊相擁,黃櫨緊緊地摟了一下她,出門而去。

不知怎的,橋本阿菊挺喜歡這個女人,她心直口快,笑容滿麵,一雙笑眼,兩口笑渦,挺招人喜歡。

又過了兩個星期,橋本阿菊搞到一個重要情報,她打聽到共軍有個政治部主任生重病住在長春郊外的一個村莊裏,於是在一個晚上一個人來到悅然藥店送情報。

她像往常一樣來到那個郵箱前,把那張寫有情報的小紙條塞進郵箱,她像往常一樣望了望藥店。

這是一座二層樓的藥店,一層是十米長的店鋪,二層有許多房間。往常店門口有人進出,如今空無一人,那個拿著算盤的夥計也不知到哪裏去了,以前二樓也亮著燈,如今漆黑一片。

這個店像個空店。

橋本阿菊望望街上,行人寂寥,一個瞎眼乞丐敲著一隻破碗,拉著樹幹在街上遊來蕩去。

一種好奇心使她輕輕地走進店門。

櫃台內外空無一人,櫃後一排排裝中藥的抽屜,有的敞開著。東側有個木樓梯,橋本阿菊沿著樓梯慢慢地上樓。

這是國民黨軍統特務機構駐長春的一個秘密據點,為什麼如今靜寂無人呢?

橋本阿菊在這個靜寂的晚上隻聽到“嘀答嘀答”的水聲。

她摸索著上了二樓,漆黑一片,空氣裏有血腥味。

她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觸動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她一推那東西,那東西搖晃起來,原來是一個人,吊在半空中。

橋本阿菊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她喝問一聲:“什麼人?”

那個人也不作答。

這時,有一輛汽車從街麵上駛過,汽車的燈晃了幾下,橋本阿菊才看清了,這是一個懸梁上吊的老人,這老人正是藥店的掌櫃,因為她平時見過這個長得胖胖的掌櫃。

橋本阿菊畢竟是受過訓練的特工,她飛快下樓,剛走到樓梯下部,忽然聽到底下有人擊打石壁的聲音。

她感到很奇怪,樓底下有人,是什麼人呢?

一種好奇心讓她隨著聲音尋去;她走進西側的一個房間,這是平時掌櫃的休息的房間,屋內陳設典雅,古色古香,一張硬木八仙桌,桌上有水煙袋、文房四寶等物;西側是硬木椅,西壁是工藝櫃,櫃內擺放著李白醉酒、賈島騎驢、陶潛賞菊、東坡話禪、懷素醉蕉、朱耷拜佛等木雕和石雕,木雕造型逼真,栩栩如生;石雕玲瓏剔透,惟妙惟肖。正麵壁上有一幅水墨畫,畫麵上是唐代著名醫學家孫思邈騎驢踏雪的場景,旁邊有一首用行書寫就的《滿江紅》詞:

唐孫真人,智慧童、日誦千言。千金方,名垂青史,利在千年。視將權貴如糞土,百草處方列民間。創針灸,劑方祛百病,稱神仙。

人命重,貧富同。踏破履,莫等閑!扶危拯萬民,鞠躬協肩。大醫精誠是醫首,功在蒼生笑開顏。藥王廟,香客常憑呆,佑平安。

落款是:庚寅年仲夏燕市奇人張寶林填詞並書。

另一麵壁上是一幅木框畫,玻璃鑲嵌,栗子色圓角,畫麵上是東漢末年神醫華佗正在為關羽刮骨療毒,關羽正在與人對弈,神態安祥,氣勢不凡。旁邊也有一幅詞幅,用隸書所書,是一首《踏莎行》詞:

雙目如燈,疾步如風。葫蘆高擎任縱橫。踏遍青山意朦朧,涉過江湖百廬興。

割骨刮毒,力救關公。走棋安靜坐如鍾。醫術外科稱鼻祖,茫茫天地影無蹤。

落款是:辛亥年初春逍遙君莫愁書。

橋本阿菊又聽到擊打之聲,這聲音愈來愈近了,仿佛是從一個工藝櫃底下傳出來的,於是他湊近這個工藝櫃。

聲音更加真切。

橋本阿菊挪開這個工藝櫃,隻見有一個圓形木蓋,木蓋上有個把手;她一提把手,出現一個地穴,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她聽到一片水聲,聲音正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有一個簡易的木梯,橋本阿菊走下木梯,隻見是一個房間,有桌椅和刑具等物,屋角有鐵鐐、鐵銬、老虎凳、火爐等物。

正中有個側門直通裏間,橋本阿菊走進裏間,隻見是一個水牢,四周有鐵柵欄,水池也就七八平方米,牢內吊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中年男人,胡須很重,赤裸上身,骨瘦如柴。

“你是什麼人?”橋本阿菊問道。

“我……是共產黨……”他用微弱的聲音回答。

橋本阿菊登時明白了,這個軍統秘密據點內設有秘密水牢,水牢內關押著一個共黨。

這時,一個閃光的念頭嵌入她的腦海,國民黨政府即將崩潰,南京政府危在旦夕,共產黨日益深入人心,共軍即將打到長春。對方是共產黨人,可能還是一個頭目,我若救了他,他定會報恩,以後共黨進了城,我就有保護傘了,這是不是掩護我長期潛伏的妙計?

想到這裏,橋本阿菊對他說:“我是一個平民百姓,正好路過這裏,掌櫃的上吊了,小夥計也不知到哪裏去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我救你!”說著,橋本阿菊在屋內尋找開鎖的鑰匙,她在外屋的抽屜內果然找到一串鑰匙,試著開鎖,其中一柄鑰匙將鏽跡斑斑的大鐵鎖打開了。

橋本阿菊背起奄奄一息的這個男人,把他背到地麵上。

“我餓得不行了,實在支持不住了,兩天沒進食了,你給我弄點吃的。”男人吃力地說,倚住了桌腳。

橋本阿菊朝四周看看,見供奉孫思邈的畫前有個供盤,盤內有一半幹癟的香蕉,已經放黑了,於是拿到手裏,喂給那個男人吃。

“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家吧?”橋本阿菊扶起他。

“我叫左毅然,是共產黨長春地下組織負責人,半年前被捕,我的家在鬆源縣城,老婆當時有身孕,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你現在要把我背出城很危險,恐怕出不去。城裏有幾處關係,都被叛徒出賣,被破壞了,有的人死了。”

左毅然說完,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吧,你先到我家裏躲些日子。”

“你不怕被牽累嗎?”

“不怕,我就欣佩你們這種人!”

就這樣,橋本阿菊把左毅然接回了家,把他安頓在院內那間空閑的南屋內。

二傻子自然有些不高興,老婆背一個大男人回來,還是個國軍日夜搜捕的共產黨,但是他架不住橋本阿菊的甜言蜜語和卓有遠見的分析,最終也同意了。隻是在他出外跑車時多懸了一顆心。

城裏的空氣越來越緊張了,城外共產黨軍隊的槍聲愈來愈真切了,謠言四起,人心惶惶,老百姓如驚弓之鳥。

長春城已被共產黨的野戰部隊團團圍住,駐守長春的國軍指揮官鄭洞國孤疑不決,按兵不動。

這些天,左毅然的心情格外的好,傷勢也日漸好轉。橋本阿菊買了一些肉菜和白酒,在院裏支起一個小桌,讓他和二傻子喝上幾兩酒。

左毅然與二傻子對酌,二人不分上下,二傻子喝得漲紅了臉,像猴子的屁股;左毅然越喝臉色越白,大有巋然不動之勢。

橋本阿菊也喝了一小杯酒,湊個熱鬧。

“來,吃驢肉,這可是驢錢肉,壯陽的。”橋本阿菊用竹筷夾起一塊驢肉,擱到二傻子麵前的大碗裏。

“吃驢錢肉,叫什麼學名?還不是驢吊子肉!你給左大哥夾點,他在裏麵受那麼多罪,該補補身子。”二傻子頭一抬,嘴一張,把一大塊驢肉塞了進去。

左毅然仰天笑道:“真是好酒好肉好天好大兄弟,還有咱們的好弟妹。”

橋本阿菊又伸出筷子,夾起一大塊驢肉放到左毅然麵前的碗裏。

二傻子幾杯酒下肚,頓時精神大振,話也多了。

“我說左大哥,你們共產黨出生入死,老虎凳坐爛了,竹簽子弄折了,到底圖個啥?”

左毅然笑道:“還不是圖的咱天下窮苦百姓得解放!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過上好日子,就靠我們自己!”

“可是我聽說你們家是鬆源縣有名的大地主,你是地主的二少爺,家裏不愁吃,不愁穿,還鬧啥革命?”

“因為世界上還有許多人沒有得到解放,還存在著人吃人不合理的剝削現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因此我們就要革命,革地主老財的命!革反動派的命!革侵略者的命!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如今蘇聯已經實現了社會主義社會,消滅了人剝削人的現象,成立了工農兵蘇維埃政權,人民當家作主。斯大林領導蘇聯紅軍和蘇聯人民擊垮了德國法西斯軍隊的侵略,保衛了工農政權。我們中國也要學習蘇聯,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和平民主的新社會。”

二傻子聽得呆了,“新社會是什麼呢?是不是天天都有酒喝,都有驢肉吃,我就不用拉洋車了?”

“新社會也需要車夫,隻是革命的分工不同,國家主席、市長、車夫、工人、農民,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工作不分貴賤,人人自由平等。”左毅然愈說愈激動,唾沫星子飛濺。

橋本阿菊在一旁坐不住了,她不願意聽這些所謂的赤化宣傳,於是借故倒茶進了屋。

不久,長春國民黨守軍響應共產黨軍隊的要求,宣布起義,長春被共產黨接管,左毅然當上了中共長春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二傻子也當上了長春市車夫協會副秘書長,橋本阿菊進了一家玩具廠任廠長秘書,全家和和美美,小口子過得挺和諧。

左毅然一有空隙就來橋本阿菊家裏來坐坐,逢年過節還帶來一些優質米麵和水果,他的妻子也從老家找到了,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左雯,左毅然全家住在市委宿舍,門口有警衛站崗。

經曆過三反五反運動和社會主義改造運動,橋本阿菊都躲了過去,他和二傻子守口如瓶,始終不承認自己是日本人,隻說自己是來自牡丹江流域的難民,父母從小雙亡,自己靠乞討為生。因為有左毅然的關係,有關部門也不追究她的過去。

左毅然的妻子在市醫院當大夫,女兒左雯上了重點小學,還被選為少先隊中隊長。

二傻子的洋車廢棄了,被送進了曆史博物館,他蹬上了三輪車,三個輪子轉起來,蹬起來像一陣風,他的日子過得挺舒坦,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妻子不願意要孩子。

這天夜裏,二傻子在被窩裏推醒橋本阿菊,“嘿,咱們倆要個孩子吧?”

橋本阿菊把頭一扭,“睡你的覺吧,要孩子,太累,你別胡思亂想了。”

二傻子真誠地說:“嘉薇,咱們老了怎麼辦,養個孩子防老啊!”

“老了有敬老院,你看那敬老院裏的老頭老太太們活得多自在。”橋本阿菊揉揉惺忪的眼睛。

“兒女是爹媽身上的一塊肉,不一樣。你瞧人家左大哥,有個左雯,夫妻倆帶著女兒上街,左大哥牽著小左雯的右手,左大嫂牽著小左雯的右手,你看有多快活!咱們家雖然也熱鬧,但是缺少一個小動物……”

橋本阿菊翻過身來,直視直二傻子,“你抱個小貓來,或是小哈巴狗也行,我給你養著。”

二傻子搖搖頭,“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他扭開了床頭燈。

光暈四散,臥房裏一片光亮。

橋本阿菊埋怨道:“明天還得上班呢,你怎麼屬夜貓子的,夜裏精神。”

“我睡不著,我想造一個……”二傻子囁嚅著說。

“造什麼?造衛星,你平時每天拉十個人,多拉十個人,就是造衛星,放衛星。”

“我想造人……”二傻子提高了聲調,他拉開了被子,橋本阿菊平時睡覺喜歡一絲不掛,他這一掀,她的半個豐滿的裸體就露出來了。

橋本阿菊爬向床頭櫃,打開櫃門,從裏麵摸出一個避孕套,扔到二傻子身上。

“套上。”她一邊說,一邊把被子踢到一邊。

“我不要這個破套套!”二傻子生氣了,一腳把被子又踢到橋本阿菊的身上。

二傻的情緒是東邊的風,西邊的雨,橋本阿菊做了幾頓美味佳肴,打了幾斤小酒,就把二傻子糊弄得興高采烈,你看,二傻子吃過晚飯,敞開大肚皮,倚住門框,又唱了起來: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全國人民大團結,掀起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建設高潮!……”

反右鬥爭開始了,左毅然因為給中央寫信反對給提意見的知識份子亂扣帽子,被停職檢查。他的妻子也因給所在醫院內科黨支部書記提了三點意見,被劃成右派。

不久,有人舉報左毅然被捕後有叛黨行為,出來情況不明,懷疑是叛徒。他出身大地主,父親在土改運動中被農民打死,他對黨不滿,替資產階級知識份子鳴冤叫屈。

橋本阿菊和二傻子去看左毅然,左家已搬到一個工人宿舍,隻有十二平方米,左家三口人棲身其中;一個雙人床和一個單人床占據了大半個房間,中間拉著一個布簾。10歲的女兒左雯伏在桌上昏暗的燈下做作業,左毅然坐在床頭一言不發,左毅然的妻子消瘦許多,長籲短歎。

橋本阿菊把買的橘子和蘋果放在桌上,二傻子直直地立在那裏。

“左大哥,中國有句老話,天有不側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還是想開點吧。”

二傻子也說:“人不能被尿憋死,別想那麼多煩心事。”

橋本阿菊說:“腳正不怕鞋濕。”

小左雯開腔了:“不是鞋濕,是鞋歪。”

左毅然抬起頭來,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啊!李自成起義軍當年作戰時,提出‘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口號,大得民心。可是後來進了城,亂了章法,他本人也聽不進不同意見……”

左毅然的妻子白了他一眼,“老左,你不要多說……禍從口出啊!”

橋本阿菊剝了一個蜜橘遞給左毅然,“左大哥,現在定右派還要有指標,我們玩具廠也有指標,幸虧平時少言寡語,要不然也會戴上右派的帽子。”

左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們醫院內科這個黨支部書記是個老處女,五十多歲了還中獨身,天生長得醜,爹媽給的有什麼辦法?沒想到還養了一身怪癖,誰比她強都嫉妒,欺人有,笑人無,該笑不笑,該哭不哭。長年以來壓製我,不發展我入黨,就是因為我人緣好,業務比她強,趕上這個運動,她給我連扣了幾頂大帽子。”

二傻子說:“左大哥,嘉薇不是給你寫了證明材料了嗎?他們怎麼還把你打成叛徒呢?”

左毅然說:“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我會被關押在一個藥店,也不想信嘉薇那麼個弱小之軀能夠背得動我!”

橋本阿菊說:“可惜那個藥店在剛解放時被人一把火燒了。”

一年後,左毅然被定性為叛徒,押往青海參加勞改。不久,左毅然的妻子也押往甘肅參加勞改。左雯由左妻的妹妹撫養。

1962年一個狂風大作的下午,正在青海參加勞改的左毅然被施工的石塊擊中頭部,不幸身亡。左毅然的妻子聞訊後,精神崩潰,久病的身體再加不堪一擊,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也離開了人世。

橋本阿菊和二傻子這幾年每年清明都要到長春郊外的墓地,為他們夫妻倆燒一些紙,超度亡靈。

1965年的一個蕭瑟之秋,這天晚上,二傻子出車還未回來,橋本阿菊做好了晚飯,一個人坐在床頭等丈夫回家吃飯。

這時,有人敲門。

橋本阿菊慌忙下床去開門,門開了,門前出現一個年輕女子,裝扮時尚,身穿白色風衣,挎著一個小紅包,戴著墨鏡,眉清目秀,小巧玲瓏。

“您找誰?”橋本阿菊問道。

“我可以進來說話嗎?”

“可以。”橋本阿菊把她讓進院門,女子把院門關好。

女子掂起紅色挎包,包上有一朵精致的小梅花,金黃色,閃閃發光。

“我是您的親戚,我從遠道而來,來看看您。”女子柔聲說道。

橋本阿菊聽了一怔,她仔細辯認對方,確實沒有見過。

“院內屋裏沒有外人嗎?”

橋本阿菊搖搖頭。

女子吟道:“我與梅花有舊盟,即今白發未忘情。不愁索笑無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

這是陸遊的《小梅花》詩,是梅花黨人接頭的暗語。

橋本阿菊對道:“身世何曾怨空穀,風流正自合傾城。增冰積雪行人少,試傳羈鴻為寄聲。”

女子笑道:“阿菊姐姐,我可找到你了,我叫黃妃,我爸爸是黃飛虎,我是他的小女兒。”

原來來者是梅花黨的五朵梅花之一,黃飛虎的千金。

“快屋裏坐。”橋本阿菊帶她進了屋,兩個人坐在木椅上。

“我該叫你二媽。”黃妃微笑著望著她。

“你爸爸好嗎?”

“他很好,住在台北陽明山裏的別墅,時常提到你。”

橋本阿菊一聽,潛然淚下。

“你姐姐好嗎?”

“她……”黃妃聽了,心頭襲過一絲陰影。

“她已不在人世了,兩年前以身殉國。”

“怎麼?她……”橋本阿菊心頭一震。

“她在六十年代初到大陸大連市潛伏,後來被人害死了。”

“她好可憐,我跟她隻見過一麵,她是多麼美麗。”

“逝者長存,生者永懷。”黃妃黯然說道。

“你見過我在東京的女兒嗎?她叫稻春阿菊……”

“稻春嗎?她是梅花黨駐日本的聯絡員,我父親後來把她接到美國專門培養,她能說英、漢、俄幾國外語,神槍手,使得一手好飛刀,十分厲害。”

橋本阿菊聽了,心頭一喜,說:“想來她也是大姑娘了。”

“對,我這次到大陸是以華僑身份回來的,還要出去。父親派我來看你,是要交給你一個特別重要的任務。”

“什麼任務?”橋本阿菊聽了有些緊張。

“蔣總統正在組織二次反攻大陸,有美國人大力支持。你還記得當年從你的舊宅丟失的那批黃金嗎?”

“記得,怎麼?有下落了?”橋本阿菊點點頭。

“那批黃金被白主席的手下劫走,後來埋藏在離這裏不遠的農安縣遼塔下麵,這個農安縣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黃龍府,是遼國的陪都。據說遼塔下的地基堅固,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進入拿到黃金。有一幅入塔圖掌握在遼塔文物保管所所長金遼手裏。金遼是梅花黨人,是白敬齋手下的王牌,他以前是共產黨的縣工作隊政委,被我們捕獲後叛變自首,成為我們的特工。必經設法從他手裏拿到這幅入塔圖,否則很難弄到這些黃金,因為動靜太大。你現在可以發展黨員,注意要單線聯係,由你掌握……”

正說到這裏,黃妃手一抬,一根飛針飛了出去。

有人“撲騰”倒地的聲音。

橋本阿菊頓時變色,與黃妃疾步奔到門外,隻見二傻子手捂胸口倒在地上。

“這個人在偷聽我們說話!”黃妃指著二傻子說。

“他是我丈夫啊!”橋本阿菊望著二傻子,又看了看停在院門口的三輪車。

“快去叫醫生吧。”橋本阿菊叫道。

“叫什麼醫生,他必死無疑!”黃妃得意地叫道。

“他中了我的毒汁,針頭有綠色烈性毒藥,他很快會變成綠色的屍體。”

“什麼?他叫二傻子,是我丈夫呀!”橋本阿菊急得淌出了眼淚。

黃妃問:“他是我黨黨員嗎?”

橋本阿菊搖搖頭。

“這麼一個醜八怪,你憐惜他什麼!”黃妃不以為然地說。

“再說他已經偷聽了我們的說話,就是活著也不能留他。”

橋本阿菊俯下身來,探了探二傻子的口鼻,氣息皆無。

不一會兒,他變成綠色的屍體。

“這可怎麼辦?我怎麼收拾殘局?”橋本阿菊有些手足無措。

黃妃笑道:“你是老特工了,這還不好辦,把他裝進一個麻袋,蹬上這三輪車,投進附近的河裏,然後報失。這年頭,經常死人,有自殺投河的,有被人暗殺的,隻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橋本阿菊把三輪車推進院裏,鎖好門,然後找來一個麻袋,將二傻子的屍體塞了進去,用繩子綁好紮口,抱到三輪車上。

橋本阿菊有些心驚肉跳。

黃妃笑道:“二媽怎麼變的善良了,被共產黨訓的吧?告訴二媽,死在我手裏的人命有幾十條了,我的綽號叫‘影子殺手。’二媽,你搞到圖後,立刻去北京,我告訴你如何接頭……”說著,她附在橋本阿菊的耳邊說了一番。

橋本阿菊連連點頭。

黃妃說:“我也不便久留,你好自為之,記住,夜裏再動作,手腳要麻利。”

橋本阿菊看了看三輪車上裝有二傻子屍體的麻袋,心砰砰地跳著。

黃妃走了。

她就像一股風,一股邪風。

深夜三更時分,橋本阿菊悄悄把那輛三輪車推倒院外,然後蹬了上去,這還是丈夫交給她的車技,她飛快地朝城外蹬去……

第二天上午,橋本阿菊到當地派出所報案。

民警來到她的家,屋裏屋外探看一番,作了詳細的筆錄,然後回去了。

這些天,橋本阿菊的心裏就像懸著一隻吊桶,七上八下。

二傻子失蹤了,有人說他上了長白山,迷了路,被熊瞎子收拾了。也有人說,他失足掉進河裏,隨波逐流,飄走了。

這一年左毅然的女兒左雯從長春市雜技學校畢業,分配到市雜技團工作,她不願意在團裏宿舍居住,便在橋本阿菊居住的院裏南屋租住。

橋本阿菊覺得這個性格怪癖,聰明機靈,父母又死於共產黨搞的活動之中,便把她作為梅花黨的培養對象。

怎麼才能讓她落入自己的手掌之中呢?橋本阿菊費盡腦汁。她左思右想,想出一條妙計。她設法搞到一些春藥,放入左雯的水杯之中。左雯正值青春萌動年齡,性格內向,從小練習雜技,身體健康,自從喝了混有春藥的茶水,欲火上升。橋本阿菊又故意把人體素描的畫冊擺在顯眼位置,進入左雯的視線;空隙之際,跟左雯聊天,故意講些男女之事。漸漸地左雯的春水旺盛,敞開私扉,有些春意朦朧。

有一次,橋本阿菊把一個飾有春意畫的鼻煙壺塞到了左雯手裏。左雯低頭一看,藤蘿架下一男一女赤裸交配。她不覺羞紅了臉,心裏砰砰跳動;夜裏她在也按耐不住,褪下內褲,盡情手淫。自從染上這個習慣之後,左雯變得更加內向,沉默寡言,麵黃肌瘦,這一切都被橋本阿菊看在眼裏。她暗自歡喜,認為初戰告捷。每逢晚上入睡之前,獨自一人躡手躡腳趴在左雯居住的南屋窗前,往裏窺視。

單人床上,幽幽燈下,左雯迷蒙雙眼,正沉浸在手淫之中,接連發出呻吟之聲;她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橋本阿菊拿出準備好的照相機照下這一幕幕情景……

照片洗好之後,橋本阿菊拿著照片呈現在左雯麵前,左雯徹底折服了,她終於成為橋本阿菊的“俘虜。”

但是橋本阿菊為了保護自己,暫且沒有發展她為梅花黨的正式成員,隻是想利用她做事。她派給左雯的一個任務就是偵察農安縣遼塔的情況,這個任務左雯完成的非常理想。第二個任務是從遼塔文物保管所所長金遼手裏得到入塔圖,至於塔下埋葬何物,左雯一無所知。橋本阿菊還告訴她神不知鬼不曉幹掉金遼,以絕後患。

左雯便用雜技工具獨輪車完成了這一任務,並麻利的幹掉金遼,將入塔圖交給橋本阿菊。但是後來獨輪車事發,公安部門開始調查長春市雜技團。橋本阿菊聞到風聲,索性在左雯食物中放毒,幹掉左雯,舍棄舊宅,按照黃妃的吩咐,火速進京獻圖。

列車已經駛入山海關,一路上,橋本阿菊浮想聯翩,聯想到自己坎坷的身世,唏噓不已。她望望四周,已是掌燈時分,列車上的人有說有笑,一個婦女懷裏的嬰兒發出清脆的哭聲。

橋本阿菊坐在那裏,總感到不自在,晚飯隻吃了一個麵包。她緊緊攥住懷裏的白色小挎包,包裏有一隻精致的繡花鞋,鞋頭鑲著一朵金黃色的小梅花。這還是黃妃與她作別時交給她的,這是梅花黨人高層次的接頭信物,當這隻繡花鞋與另一隻繡花鞋對上時,雙方才說暗語,暗語又對上,萬事大吉。這雙繡花鞋是黃妃的生母繡的。還有兩隻繡花鞋是白敬齋的大姨太、軍統少將蔡若媚繡的,一隻繡花鞋掌握在白敬齋的二女兒白薇手中,另一隻繡花鞋掌握在一個叫葉楓的人手中。

橋本阿菊眼睛盯著外麵的夜景,不時有燈火閃過,列車又要進站,眉梢卻不時掃向周圍的旅客和列車員。

她這樣冒然出逃,共產黨的特工部門會不會早已布下天羅地網?會不會有人跟蹤她?想找到與她接頭的人?

在長春,她手上已經有了幾條人命;丈夫二傻子、遼塔文物保管所所長金遼、長春雜技團演員左雯。共產黨是不會放過她的,她是個血債累累的殺人犯、現行反革命、日本間諜、國民黨梅花黨特務。

一想到這裏,她不禁毛發悚然。

她緩緩地站起來,茫然地望著剛上車的幾個旅客,一個老太太已經被她看毛了。老太太提著一個網兜,兜內放著幾隻燒雞,她迭聲說著:“我不需要幫忙,不需要雷鋒,我自己行,妹子,別這麼看我,我不是動物園裏溜出來的,我有票,我的票號是007.”

橋本阿菊似乎沒有聽見,隻是苦笑了一下,木然地站著。

她聽說北京來了一個叫龍飛的神探,神通廣大,是特務們的克星,已經到長春周圍好幾天了,目標盯住那個遼塔。他的武功十分了得。

幾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尤其是他破案能力極強,共產黨建國後的幾起重大特務案,都是他參與破獲的。

我早晚要和這個龍飛照麵的,她想。

起風了,車窗外的樹枝劇烈搖動,車廂裏也透進一陣陣寒意。

橋本阿菊心裏總有些忐忑不安,她溜進了廁所。她站在廁所的門前仔細諦聽著外麵的動靜,沒有聽到異常之聲。

她蹲了下來,試圖解個方便,可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她又站了起來,茫然不知所措。

外麵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