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醬園廠(2 / 2)

舊時和悅洲有《十不舍得》歌謠,其中有“舍不得,生源幹子好吃經拽”,我生也遲,不知生源幹子究竟怎樣的好吃,怎樣的經拽,但我想一定會有上好的口味。我知事時,王同和的幹子代替了生源,我在其他的文章中曾介紹過王同和幹子,那是一種薄於銅錢,折而不裂的幹子,我們稱之為醬油幹子。醬油幹子有著烏黑油亮的外表,有著極有勁道的嚼勁,絕不像今天我們在市場上見到的所謂茶幹稀鬆綿軟,淡而無味。保證這烏黑油亮外表的,即是醬園廠的醬。我曾采訪過仍然健在的王同和醬業的老醬工王義德師父,王老隻一句話:全在醬的功夫上。

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醬園廠都是很上鏡頭的。很多年前,我曾帶著一個攝影家朋友去和悅洲拍照片,在那一百多口大缸氣勢磅礴地排列在那裏,十分壯觀,我的攝影家朋友整整拍了一個上午,那些照片後來發在很權威的畫報上。他甚至開玩笑說,張藝謀應該拍一部關於醬園廠的電影,畫麵或許更加震撼。

或許我在醬園廠附近住得太久了,我也不懂攝影,因此我沒有他那樣的感慨。但對於二道街的毛頭孩子來說,醬園廠總有一股特別的氣場在吸引著我們。我們喜歡到醬園廠玩一種躲老貓的遊戲,躲在那任意一口大缸後,看夥伴們從自己的眼皮子下困惑地走過去,內心的滿足是難以掩抑的。醬板熟時,我們會捏一塊崩脆的鍋巴,掀開那醬缸上的罩子,用鍋巴去蘸缸裏的醬吃。隻是有時候,當掀開一隻醬蓋,那醬麵上躺著一隻死老鼠甚或是一隻死貓會讓你一天都感到惡心。至於醬板上拱動著一條條白色的蛆蟲,對於一個醬園廠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但老人們說,醬就是這樣製成的,老人們說,凡世上事,以眼不見為淨。

醬園廠有一個很討厭的老頭,姓嚴,他的職責原本是看守大門,但他卻把權限擅自擴大到了後門以及整個醬園廠。對於我們這些把醬園廠當作遊樂場的孩子們,老頭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麵孔,這讓我們對他簡直恨之入骨,都在背後狠狠的咒他,巴不得他早死。

沒想到這一天應驗了。那天午後,老嚴頭的門前圍滿了人,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跟著圍了過去,從老頭的門裏流出來的血在門前的石板路上凝固成一灘紫黑色血漿,老頭在屋裏發出陣陣慘叫之聲:好人,補我一刀吧!我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為了一個女人,老頭用一把菜刀切斷了自己的脖子。隻是老頭在動手時有些猶豫,那把菜刀並沒能切斷老頭的喉管,以至於讓老頭在死前受盡了折磨,所以老頭才叫著:好人,幫幫忙,補我一刀吧。當然,這個忙,是不會有人真的去幫的。

後來知道,那女人覺得與老頭年齡相差太大,便向老頭提出分手,老頭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就決定以一死來了結這一樁風流債。街道上人說,那女人不過是貪圖老頭的錢,而錯誤的是,老頭卻動了真情。

老頭後來是死了還是活著,我已經忘了。當時我還未到記事的年齡,但是,老頭門前凝固的血漿以及老頭的慘叫之聲刻在我懵懂的記憶裏。很多年前,這一記憶變成我的一個小說,小說的名字《彈簧槍》,隻是,我把它改為一個政治事件,這是我作為小說家的一次成功虛構,我想,從文學的角度,是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