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先生說,中國的文化其實就是醬文化。他認為,中國人與人之間相互猜忌,充滿了仇恨,這是國人在中國文化的背景下“醬”得太久的緣故。
柏楊先生對中國由來已久的人性的分析是鞭辟入裏的,但醬在我的腦海裏,一直是很溫暖很親切的。
在大通一河兩岸,每年六七月,幾乎家家後門或是前門都曬著一隻醬缽,成為一道風景。醬要熟將熟時,有些人家會將幾根切開的黃瓜或是萵筍放進醬內,幾天之後,就成了醬黃瓜或醬萵筍了。等到我成家時,我與妻子也曾做過一缽好醬,平時用它來炒菜,或者做肉醬吃,不僅省了醬油錢,也讓餐桌上有了一道能夠可口的下飯菜。
製醬須趁五六月黃梅天氣,將黃豆或蠶豆煮熟了,攤在簸箕裏,任其發黴,等那些豆瓣表麵生出一層白毫,梅雨天也就過去了。伏季接踵而至。將黴豆子拌上麵粉,兌上冷開水,調入適量的鹽,放入缽中,任其在烈日下暴曬,七七四十九天後,醬由黃變黑,最後就有了一缽好醬。
醬園廠在和悅洲算得上大企業了,去醬園廠,哪怕是第一次,也不至於迷路。遠遠的,會聞到一股淡淡的醬香,你隻須迎著那醬香走過去,醬香會越來越濃,再往前去,醬園廠到了,在那片空曠的場地上,幾百口醬缸洋洋灑灑地擺放在那裏,十分壯觀。那一百多口大缸敞開著,濃烈的醬香就是從那敞開的醬缸裏散發出來的。若是陰天,缸上就多了一頂椎形的蓋子,看上去就像一間間蓋著茅草的小屋。蓋子是用篾片打的,天長日久,連篾片也變成醬紫色了。
醬園廠的張根民是我的一個老鄰居,改革開放後,他從醬園廠出來,在大通長龍山辟了一塊場地,做了一家醬菜廠,名“恒民醬菜廠”。根民的廣告語有些文化:有滋有味在恒民。根民的醬菜在銅陵那一帶很有名氣,單單在佛教聖地九華山,根民每天都要拉一到兩車過去。根民說,酒的好壞在於勾兌師的功夫,製醬也是一樣,醬的好壞,全在製醬師長久積累的經驗。酒與酒的品質不同,醬與醬,在本質上也有著極大的不同。
根民從小跟著父親在缸窯廠做窯工,後來就去了和悅洲醬園廠。他說,他的功夫都是在和悅洲醬園廠練出來的。
在和悅洲,醬園廠算得上一家大企業了。
醬園廠坐落的位置是在二道街的南麵,我家的前門,正對著醬園廠的後門。醬園廠原先是一家電燈公司,1937年,鬼子占領和悅洲,第一發炮彈就擊中了電燈公司,不知什麼時候,那裏建了一家醬園廠。
每天上午八九點鍾,是醬園廠職工開始翻醬的時間,他們拿著一隻粗大的棍子,在每一口醬缸裏來回地攪拌著,等把一百多口大缸全部攪完,就到午時了,那先前攪過的醬缸須重新攪拌,我的一個親戚就是和悅洲醬園廠的職工,我們說他的工資不錯,但他卻抱怨說,在醬園廠幹,一天都沒有歇的時候。他說得沒錯。天晴時,每天要不停地攪醬,而到七八月的雷雨季節,醬園廠職工每天都像是在打戰。聽到天邊有雷聲滾過,醬園廠職工會傾巢而出,他們嘴裏發出嗬嗬的喊叫,整個醬園廠就像翻江倒海一般,他們須趕在雷雨到來之前將那些開始變色的醬用醬蓋牢牢蓋住。這時,就聽到一聲炸雷,隨即,狂風卷著暴雨傾盆而至,豆大的雨點砸在缸蓋上,那密密的炸爆豆一般的響聲隨著狂風一陣來又一陣去,職工們又發一陣喊,抱著被暴雨淋濕的腦袋消失在醬園廠的門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