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造船廠(1 / 2)

我一直不認為造船廠是一個廠,因為它既沒有圍牆,也沒有大門,而是在一處露天的江灘上。

我的一個同學叫章啟舵的,父親就是和悅洲造船廠的工人,人們稱他“大木匠”。我父親也是一個木匠,但人們隻稱“黃木匠”,雖然我父親在木匠這一行裏還算是比較權威的,他帶出的徒弟就有好幾十,但比起章啟舵的父親,我父親的稱謂前就是要少一個“大”字。後來我知道,這是很有講究的。

原來木匠行裏有大木匠、圓木匠和小木匠之稱。能夠建橋、建房、造船和建油榨的,才具備做大木匠的資質,我父親雖然打出來的凳子任由人摔砸,方圓一帶很多老人的壽材都是經我父親手割出來的,六十年代前銅陵地區很多被當作標誌性的建築都是他與他的徒弟們一根椽子一根梁地建起來的,但他畢竟不具備建橋、造船的本領,因此,他隻能被人稱為黃木匠,而不是大木匠。

我從小就知道同行是冤家,有本事的同行更是相互不容,就像我們作家行裏一樣,你寫得好,我比你寫得更好,你算老幾?我父母隻生了一個,你說我算老幾?即使後來章啟舵的家也搬到上街頭,我們兩家成了鄰居,兩位年齡相差無幾,工齡不相上下的老木匠仍是沒有任何來往。章啟舵的父親每次馱著工具箱從我家門前走過時,都是氣宇軒昂的樣子。坐在門口竹榻子上喝酒的父親抬起頭朝章啟舵父親的背影看一眼,那眼裏分明就有幾分不屑。

章啟舵後來休學去了造船廠,跟隨他父親做了一個造船工。文革後期,下放前夕,我在街道上百無聊賴,章啟舵就邀我去了一趟造船廠。那是一座建在露天江灘上的工廠——如果那能稱之為工廠的話。遠遠地聽到一片有節奏的敲打之聲,是斧頭敲打在船體上的聲音。很多年後我去采訪一家劇團,當時正有一個老者指揮著一群年輕的樂師練習打鼓,打鼓佬手中的鼓槌不停地變換著節奏,時而如急風驟雨,時而如雷聲遠逝,時而又如雨滴擊水,不到現場聆聽者,又怎能相信,一隻普通的中式鼓,竟能敲出變化萬狀,有形有象的效果來。聽著這動人的鼓點,自然就想起那一次去造船廠看一群造船工用斧頭敲打船幫的聲音。

造船工們悠閑地揮舞著斧頭,唱著號子,似乎那不是在進行一樁繁雜的勞動,而是在演奏一種原始的樂器。“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原來我隻知道古代伐木的聲音很美,很動聽,卻沒想到造船的聲音也一樣美妙。造船工們揮舞著斧頭,他們似乎相信,唯有這聲音能渲泄他們對生命的熱情,他們也就是這樣在斧頭對船體的擊打中享受著勞動的歡悅,後來我讀過民間音樂家耿宏誌兄的一個資料,原來這些節奏的確如打擊樂的曲牌,的確被人冠以不同的名稱:“八仙過海”、“龍宮取寶”、“雷公點將”、“鳳凰點頭”等。“天上多少星,船上多少釘”,一件船體上有太多的釘子,造船師們經過無數次的敲打,才能將那些釘子釘進船體,才能讓桐油拌和的漿紗敲進船縫中去。船工們揮舞著手中的斧頭,就像樂師們擊打著自己的樂器,那動作是節製的,是舒張有度的,於是,他們把這露天的江灘變成一處音樂台,也讓前來觀看的人感受一番勞動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