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悅洲舊顏《十舍不得》,其中有“舍不得,生源幹子一個錢兩塊”,也有說“好吃經拽”的。
生源幹子不知是哪個年代的事了,我幼時,做幹子最好的人家是清字巷蔣家。這蔣家,就是我的姨夫蔣雲昌。姨夫舊時曾在縣衙做過職員,解放後,就在清字巷開了這家豆腐店,除了豆腐,主打的還是醬油幹子。清字巷是一個渡口,蔣家的豆腐店取地利之便,加上做工好,肯用精料,真正是薄利多銷,做多少賣多少。那時大小輪均在和悅洲停靠,上至武漢,下至上海,生源幹子是旅客途經大通必帶的東西。我舅舅年輕時也曾在和悅洲呆過,每次他寫信讓我母親去屯溪,都交待說,什麼也不要帶,隻帶兩樣,一是青通河岸灘上的茹蒿根,二是醬油幹子。
父親時常去蔣家喝酒或是打麻將,有時會帶上我。我也就對蔣家的豆腐店生澀的豆漿味熟悉起來。
姨夫五十年代末舉家遷往屯溪他的老家,並把他的手藝帶到皖南一帶。那一年我去屯溪,表弟以茶幹送我,我懷疑這耐嚼好吃的茶幹就是姨夫帶過去的。蔣家之後,和悅洲做得最好的一家就是周鼎昌了。八十年代末,我曾想寫一個關於生源醬業幾代人奮鬥曆程的小說,而生源幹子的獨門絕活是我這小說中必須要寫到的,於是,我去拜訪周鼎昌老先生。其時,周老剛從大集體豆腐業退休,住在浩字巷的一間臨街的屋子裏。他見我問得仔細,以為我要去剽學他的技藝,談話便有了警惕。那一次的采訪無果而歸,但我並不怪周老。我知道,舊時生源號收學徒,是要寫拜師帖,辦拜師酒的,甚至還要三師七證,來不得半點馬虎。像我這樣兩袖清風,大大咧咧地上門尋訪,周老當然會有想法了。
周老逝後沒幾年,和悅洲開始移民遷鎮,人去了,屋空了,和悅洲的三條大街短短幾年就成了廢街。大約五六年前,我去和悅洲時,聽說三道街仍有一個吳師父在開豆腐店,所做的蒲包幹子很有特色。我們去時,吳師父的豆漿剛剛出鍋,他給我們每人舀了一碗豆漿,各放了一勺糖,我們就站在他的豆腐鍋前一口一口地喝了起來。因為時間關係,我們沒能等到他的蒲包幹子出鹵就告辭了,臨離開時,有好奇者揭開他桌上的沙罩,意外發現他們當茶點的幾塊蒲包幹子,厚厚的,淡綠色,表麵有蒲包的紋理。忍不住用手拈了一塊,慢慢地品著,直到上了渡船,口裏仍有蒲草的清香。
今年正月我去和悅洲時,有心去老吳家買幾筒蒲包幹子,卻聽說老吳歇業不幹了。第二天我在大通新區意外地見到老吳,我問他為什麼不做蒲包幹子了,老吳說,兒子不讓幹,讓我們替他帶孫子。老吳在新鎮買了房子,每天接送孫子上學放學,日子過得也算自在,他當然不會想到,還有人在惦記著他的蒲包幹子。
我為又一種傳統產品的消失而痛心,於是又想起我的姨夫以及那一次拜訪周鼎昌時的情形。我的侄輩海峰說,叔對生源幹子這麼有興趣,我帶你去拜訪一個人吧,生源醬業最後一位老師父王義德。
其時已是傍晚,但我們還是沿著一條巷子,找到王義德的家。老倆口正在吃飯,已近尾聲了。海峰是他兒子的同學,彼此都是熟悉的,王老放下筷子,給我們泡茶。老人家九十一了,但仍然眉清麵目秀,一臉的儒雅。王老十六歲進生源醬業,一開始學做朝奉,不等出師,就解放了。合作化後,王老在大通豆腐業做會計,直到中年以後,才開始到後坊做醬油幹子。
就像當年的周鼎昌一樣,王老同樣把我當作剽學技藝的人,但他似乎並無戒備,談話也就順風順水地進行下去了。
做醬油幹子,第一要一缽好醬,所以那時候做醬油幹子的人家必須配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這院子就是為曬醬而準備的。第二是十多道工序,一道不能少,一點也不能馬虎。需用石磨,篩漿水須用老布,老布密實,泌下的漿水才不含半點豆渣。豆腐點出後,將其放在特製的模子裏,每一個模子裏一塊大小相同的老布,四麵包紮至緊,再用大石壓製,直壓得幹子薄於銅錢,韌如肉糜,折而不斷,這樣,就可以放進湯汁中熬製了。第三是配料的精致,那湯汁也不是一般的湯汁,須用自製的醬水,配上雞湯、香菇、八角、冰糖、麻油幾十味作料,將白幹子放進湯汁中文火通夜熬煮,第二天清晨出鍋,拌上小磨麻油,這時的幹子色如醬墨,亮如膏脂,吃在嘴裏,嚼之有味,真正是舌上生香。
一缽好醬,繁雜的工序,精致的配料,這些都是功夫,而這一整套功夫,恰恰是現代人所缺少的。飛速發展的時代,人們把粗製濫造當作法寶,在追求速度的同時,也丟掉了能讓我們舌尖生香的功夫,這不知道是不是現代人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