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理發店有著一百年曆史了,門楣上“理發店”三個字描了又描,不知描過多少次了,陳師父說,距上次描它,也應該有二十幾年了。
像這條街上所有的店麵一樣,理發店前貼大街,後抵鵲江,漲水的季節,水爬到後門台階,水壺要燒水,跨出後門口就是。
這條大街上有幾百家店鋪,一百年來,沒有一家店鋪不時常地發生著變化,頭十年賣布的,後十年或者就改成賣百貨了,再過十年,又開始做小吃了。做生意沒有不迎合市場的,但一百年間,不論社會發生何種變化,人都得解決這頂上之事,因此,理發店的生意永遠都不會改變。僅我這幾十年來,進這家理發店理發的人像割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的,但理發的師父還是那幾個,朱師父、陳師父、劉師父,楊師父。他們十幾歲開始在這裏學徒,滿師後就留在店裏,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摸過的頭不說上萬,也有幾千吧。摸過爺爺的再摸兒子,摸過兒子再摸孫子。他們自己也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老起來。
那時候,門前的大街不會是如此冷清,理發店是這條街上最熱鬧的地方,從早到晚,店堂裏都是熙熙攘攘。冬天,店堂中央生著一隻火爐,火爐的白鐵管子從頭頂上穿過去,一直穿到門楣的玻璃孔上,玻璃孔上的白鐵管子一天都絲絲地冒著白氣,理發店一天也都是暖和和的。夏天,從江麵上掠過來的穿堂風吹走了店堂裏所有的暑氣,頭頂上再吊一隻用馬糞紙做的長方形的大扇子,一根繩子穿過滑輪,雇來的孩子扯著那根繩子,頭頂上的扇子緩緩地擺動著,理發店裏就有了一陣一陣的自來風。
一百年過去了,理發店早已呈現出蒼老之色,但它仍頑強地存在著,存在在這條逐漸冷落的老街上。那兩排從德國運來的理發椅笨重是笨重了些,但它看起來依然結實,無論是坐墊還是靠背,都很適合人的體型,顧客坐在上麵,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的感覺。貼在牆上的大鏡子每一麵都生滿了水鏽,但鏡子裏的人卻一點都不變形,乃至台子上黑黑的剃頭箱子,都是我小時候見過的。師父們還是習慣用推子給人推頭,用老式剃刀給人刮臉,用一根細細的銅耳扒替人掏耳朵。朱師父說,很多人就是衝著這個來的,他們來理發,好的就是掏耳朵。我的鄰居老飆是這店裏的常客,他說,掏耳朵那一刻的舒服,給個縣長也不做。
九歲那一年,我終於擺脫了魏馱子的剃頭挑子,第一次坐在那張寬大的理發椅上;我當然也不會忘記最後一次在這裏理發的日期。那天清晨,父親這棵大樹的最後一片葉子即將飄落,母親悄悄附在我耳邊說,趁著你老子還有一口氣,你去把頭剃掉。我知道,父親過世後,是要留七頭的,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孝子。那天幫我理發的仍是朱師父。
朱師父剃過的頭像地上的頭發一樣多,他當然不記得這些,也不記得我了,但我一說起我父親的名字,他立即就想起來了。他說,那時候,你父親沒事就捧隻茶杯坐在那張椅子上,你父親會談三國,還會談水滸,人是好人,就是脾氣直了些。
九十一歲的朱師父退去有十多年了,他的家就在理發店隔壁,雖然不理發了,但他仍像過去一樣,早上一出門,他就進了理發店。奇怪的是,他從不在理發椅上就坐,而是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長條凳上。他坐在那裏,雙手攏在袖子裏,看著進進出出店堂裏的人,看著門口那條老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一天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現在,來這裏理發的人越來越少了,山上新鎮開了幾家發廊,除了一些中老年人,年輕人是不肯進這家理發店的。雖然如此,每到下午三四點鍾,店堂裏還是會熱鬧起來,大到米歇爾夫人的短裙長襪子,小到小菜的價格孫子的作業,理發店儼然就是一處新聞發布場。
每次我回大通,都要在理發店坐一坐。朱師父退休了,楊師父也退休了,現在,店裏就剩下陳師父以及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師父了。陳師父說,我都七十好幾了,明年,我也要退休了。他指著那開始坍塌的一處屋頂說,它也要退休了,一百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