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水街(1 / 1)

黃梅雨沒完不了地下著,江水開始一天天上漲。不等黃梅雨過去,江水就漫上了大街,一條石板路全都被埋在水裏。水漫進門坎,進了屋子,魚也跟著遊進了一家家門洞裏。人們就說,看看,又發大水了啊。

好在都習慣了,每隔三五年,江水就爬上來一次。先是把門板卸下來,把鋪板也拆下來,把家裏一切能夠拆下的板啊木料啊都拆下來,在屋裏搭上水跳,床鋪在也水跳上,鍋灶也在水跳上,吃飯睡覺都是在水跳上,水街上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水似乎還在漲。除了每天必收聽的水文公告,重要的是憑經驗看天氣。小暑漲一寸,大暑退一尺。但天公畢竟是天公,它不聽人的,小暑過後,水並沒有退下去,而是繼續往上漲著,就跟人一樣,人來瘋了。不得不把屋裏的水跳墊上磚,人又往空中躥上半尺。水啊,這回該歇了吧,但是它不,它還在漲,一點一點地漲起來,先是漲到膝蓋以下,隨著一連幾天的暴雨,水很快就漲到大腿胯了。大街上開始跑起船來,是有人家耐不住氣了,趕緊把家移到長龍山上,在那裏用塑料布或蘆席搭一個篷子,一家人就縮在那個篷子裏,好等水盡快過去。更多的人還是守在水跳上,不過墊水跳的不再是磚頭,而是凳子、甚至是桌子,隻差頭沒碰到天花了。

每天清晨,蹲在自家門口的水跳上,就著腳下的渾水刷牙、洗臉,家裏的水缸再派不上用場了,挑水的老陳就失業了。這時候,有小劃子箭一般從上街頭穿過來,船上有他們剛剛打上來的新鮮的魚蝦,那些鮮活的魚蝦將艙板拍打得劈啪作響。問一下價,嚇死人。但是,能在這大水漫天的世界裏把魚蝦打上來,該他們牛。有一隻腰盆出現在清晨的水街上,那人用手當槳,將腰盆在水街上慢悠悠地走著,腰盆裏是新鮮的蔬菜或是饅頭發糕點之類早點。雙方就在門口的水街上成交了,大家都是熟人,價格高是高了點,但畢竟是發大水,人家把菜呀早點呀從腰盆裏劃過來也是不容易的。還有人家是住在樓上的,於是便從樓上的窗戶裏把籃子和錢用一根繩子吊下來,小販們把菜稱好,連同找零的錢一並放在籃子裏,那人再扯著繩子,把裝滿菜和早點的籃子扯到樓上,然後端一碗稀飯,一邊吃著,一邊偎在窗口,看水街上的動靜。

一艘大船駛過來,船上裝著大米、麵粉、食用油,還有衛生紙或者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儼然就是一個水上百貨商場了。撐船的人畢竟不熟悉他的船,一不小心,船頭撞到人家的牆上,撞損一塊牆磚,正在門口洗衣洗菜的女人見了,便潑口大罵。省事的,倒也罷了,不省事的,免不了一陣雞飛狗跳,多髒的話都罵得出來。這是一條有著上百年曆史的老街,上百年來,不管是水街還是旱街,從來就不缺商賈的交易,也從來不缺潑婦的罵街聲,都習慣了,於是,勸架做和事佬的也有,撥火助興的也有,其實誰也不是贏家,船離去了,一切喧鬧也就平息了。

大暑過後,水終於有了退勢。船依然在水街上來回地跑著,人卻顯得淡定多了。大水將這條百年老街泡過一回,大水也磨礪了人的性子。有孩子從水跳上有意滾落入水,就勢在水裏洗一個痛快,有人洗一團麵筋,坐在自家門口的水跳上,用一根大頭針彎出的魚鉤穿在一根棉線上,專心地釣著正窮途末路的鯧子魚,隻一頓飯時間,就能釣到滿滿一碗。

很多年沒有發大水了,原以為上遊建了大壩,生活在大壩下遊的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沒想到在一連氣的地震、幹旱、再接著地震後,這條平靜了十幾年的長江,如今又發起了脾氣。

幾天前在“銅陵市民論壇”發帖子,問銅陵的朋友“有否知道大通上水了沒有”,第二天就有回帖說,早就上水了,最深處有80公分。我知道,這並不是媒體上所說“百年未遇”,對於老大通人來說,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大水。

過了幾天,再上銅陵市民論壇,我注意到銅陵市民論壇上我的帖子後有一條跟帖:“回黃大哥;大通老街進水了。想起小時候,劃著菱角船(或者叫腰子盆)在上了水的老街上玩,是何等的愜意。可惜昔日不再。”雖然不清楚這位朋友是誰,但我卻知道,他(或她)一定就是老大通人,或者,他(或她)就是曾經同我一起在水街上戲水、釣魚的童年夥伴。水,就像日後我喜歡的禪一樣,讓大通人的性格中多一份淡定,麵對人世間一切苦難,全漠然置之,留下的就隻有屬於我們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