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魚劃子(1 / 1)

青通河上有無數的魚劃子。魚劃子,就是漁船,但大通人習慣稱這些船為魚劃子。

因為魚劃子,也有人稱魚劃子上的人為“魚花子”。花子,就是要飯的。魚劃子上的人長年漂泊,河上為家,所以人們把他們當作要飯的花子,當然有輕賤的意思。但魚劃子上的人不在意這些,他們在河裏取財,過水上的日子,冬天縮在艙裏,艙頂上蓋著用桐油油過的船篷,風刮不進來,雨水也淋不進來,任艙外風聲呼嘯,艙裏卻暖和得很。夏天在船頭上睡覺,河上涼風習習,沒有蚊子,也沒有老鼠蒼蠅。魚劃子前艙後艙一年四季都被魚婦拖擦得油光發亮,船艙裏疊著整整齊齊的被子以及鍋瓢碗勺,一切用物,就像岸上人家一樣,船尾一眼缸灶,缸灶上架隻鍋,坐在船頭上,就能生火做飯了。

魚民們就在這魚劃子上居家過日子,一代又一代。

一般說來,一年兩期魚季,上半年江,下半年河。魚劃子太小了,架不上罾,所以隻用絲網和掛鉤。他們能把絲網和掛鉤一直下到很深的江底,下到漁船的大罾下不到的地方。雖然他們不會有漁船那樣大麵積的收獲,但他們捕獲到的,往往就是一條鰣魚或是一頭江鱉,這時候,他們的一條魚就抵得上漁船的一筐了。到了下半年魚季,青通河裏幾乎就被各種漁船塞滿了,那些稍大的漁船往往被擠在河道上,進不得,退不得,船頭扳罾的兒子怪船尾搖漿的老子,船尾搖槳的老子罵船頭扳罾的兒子,父子間入爹罵娘,吵得不亦樂乎,魚劃子們暗自發笑,他們像一條活潑的魚兒,趁著漁船不注意,就從他們的船舷邊魚一樣遛過去了。遇到發大水的季節,石板街就成了一條水街,人們在屋子裏搭上水跳,一家人就隻好縮在水跳上,像一隻隻困獸。這時候,魚劃子就到了他們逞能的時候了。他們的魚劃子上裝著新鮮的魚蝦,有時也有他們販來的蔬菜,他們將魚劃子穿行在一條條水街上,穿行在一條條巷子裏,就像魚兒穿行在自己的世界裏,自由而又歡暢。那些平日裏從不把魚劃子看在眼裏的岸上人,這時候才真正覺得,他們是多麼需要這些小魚劃子。

誰也不知道青通河怎麼會有那麼多魚。河流專家說,大通與和悅洲之間的鵲江水流平緩,無急流險灘,青通河又與鵲江在大通交彙,所以最適合魚類生長繁殖。但民俗學家說,大通後倚長龍山,長龍山是一條青龍,隔著一條青通河,河那邊的河南嘴是一條烏龍,有兩條龍護佑著一條青通河,所有大江大海裏的魚也都紛紛來朝了。不管是怎樣的說法,似乎都無法解釋為什麼青通河裏有那麼多魚。魚汛期,哪條魚劃子一天不打上幾百斤魚就不叫魚劃子了,就是三九寒冬,魚也好,蝦也好,都潛伏到水底的土窿石縫中去了,但魚劃子一天少說也會有十幾二十幾斤的收獲。魚多了,就不值錢了,魚不值錢,魚劃子的日子當然就比不上街上的人。但他們幾代又幾代都過著這樣水上漂泊的生活,讓他們丟掉魚劃子,到岸上謀一份工作,打死他們也是不會幹的。他們就隻有長年住在魚劃子上,一條魚劃子就是他們的家。

像這樣的冬季,是青通河休漁的日子。他們把魚劃子靠在一處岸邊,劈柴碼成一個個井字形,人就在岸上織著漁網,曬著太陽,用他們老家湖北那邊的方言相互說著船上的事或是聽來的岸上的事。他們的狗就那樣慵懶地躺在一處。一群鴨在船邊遊來遊去,而那些雞公和雞婆們則在岸上相互追逐著,撲叫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青通河裏的魚劃子越來越少了。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在岸上一般都有房子,隻有老人才習慣在魚劃子上過夜。他們的兒女都遠走高飛了,飛到岸上,飛到城裏,或者打工,或者開店,或者遠渡重洋,去了美國或是日本,於是,他們就把父母都接過去,接去享福了。那條廢棄的魚劃子被拖到岸上,任憑日曬雨淋,任憑它成為野貓野狗的藏身之地,一開始還很心痛,再過幾年,知道從此不會在魚劃子上過日子了,也就任那條魚劃子在風侵雨蝕中一點點朽爛,最後就一片片散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