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一口井的存在(1 / 1)

一口井的存在,其實就是一段曆史的存在。

那口井位於長龍山東南方向的山腳下,一口看上去極其普通的井。它的周圍原先是一處棚戶區,茅草蓋的頂,蘆席編的壁,用泥糊過,就成了民居。那是我們上學或放學的必經之地,井為那片棚戶區居民提供了太多的方便。井壁上鐫著清靖慶年佘氏等字樣,被人稱為佘家龍井。

關於佘姓家族,在大通的曆史上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大族,除了這口佘家龍井,還有佘家大院、佘家祠堂等等,但到我們記事時,都已衰落了,就隻剩下這口井。大通人說,長龍山是一條青龍,這井是龍的眼睛。關於龍的另一隻眼睛,我問過很多人,但都沒有說得過去的解釋。

民間傳說大通祠堂湖是龍戲水的所在,有一天,龍打了一個噴嚏,於是就有了這口龍井。龍是大通人的圖騰,關於龍的傳說,無論怎麼誇大都是有可能的。

井口有石砌的井欄,隻是太淺,偶爾,我們路過此處,將頭伸向井底,在那深不可測的井底,可以看到一汪水光,照著井口的我們,讓人感覺那井的神秘。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總是喜愛在我們麵前吹噓他們佘氏家族,我反感他,連這口井也一並反感起來。偶爾,我路過那口井,便惡意地朝那個口井吐一口,以發泄對那個同學的不滿。

到上高年級時,我已改變了對這個口的井看法。每次在學校裏瘋玩一通後,路過那井時,會有人在那井邊汲水,我們便借他的桶汲一桶水,捧著水澆到頭頂上,於是便有了一身的清涼,有時甚至會就著那桶,喝個痛快。我看過一個大通人寫的文章,說他父親堅決反對他在這井裏汲水,說井水不好喝,那實在是偏見。我喝過這井裏的水,比起我居住的這座城市的自來水,這口井裏的水要好喝得多。有時候,我們把帶到學校去的茶水瓶用繩子吊到井裏,過一會再取出來喝,那就是一瓶真正的涼茶了。

井就是井,它不因你的好惡而改變其質,也不因你的冷落而收斂其性。晚唐大儒孔穎達《易井》篇有“往來井井”一語,井“不以人有往來改其洗濯之性,”所以他在形容君子之德時也拿井來說事:“性常井井,潔靜之貌。”

有那麼幾年,井上被覆以蓋。後來知道,是有人自尋短見,在井裏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有人對那死者充滿了同情,但我卻想,死便死罷,又何必汙染一口上好的井水?文革破四舊時,有紅衛兵拿把鐵榔頭,一定要把那口井砸去,卻不知道如何下手,最後隻得怏怏而去。那當年投井者不知魂化何鄉,而那幾個要砸井的人也不知今安在否,但井卻依然安穩地臥在那裏,冷眼觀看著這世間變化的一切。

井有好幾百年了,它看過往的行人一批批來,一批批去,但它仍臥在那裏,不卑不亢,不驕不奢。一口井的存在,也即是一段曆史的存在,重要的是,井的存在,向世風日下的社會樹立了一個人生的標杆:它不以人的讚譽而改變其洗濯之性,不以人之汙損而改變其潔淨之風。這就是井。

不知何年,有人在井上蓋了一座漂亮的亭子,井旁立有高大的石碑,上麵寫著清嘉慶年間等字樣。但井還是井,井不是人,何需樹碑,又何用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