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子嶺又叫小嶺,在大士閣東南方向約二華裏處,嶺頭一座土地廟,不知多少年了。下嶺頭,經上水橋,過白蕩湖,就是被稱為銅陵糧倉的董店了。運糧的驢隊從董店那邊過來,經白蕩湖,過上水橋,上小嶺,當路過這嶺頭時,便在那土地廟前歇息,長長的驢隊,擁塞在那不大的嶺頭上,灰撲撲一片,那嶺便有了名字:驢子嶺。驢子嶺也是徽州商人前來大通和悅洲的必經之地,嶺的東西兩邊鋪著整齊的麻石條路,有幾處路段年數久了,後人便從附近的山頭挖來鵝卵石加以填補,應該說,那是一條好路,一條曾經給和悅洲帶來無限商機的路。沿著這條路,一批批徽州商人來到和悅洲,和悅洲的八大商會中,徽州商會獨占一席。
到我們記事時,驢子嶺已徒有其名了。偶爾,一兩頭毛驢拉著石灰吭哧吭哧地爬上嶺頭,人困,驢乏,再沒有下嶺的力氣了,於是在嶺上那土地廟前稍歇片刻,便趕緊下嶺。嶺的四周有太多的墳墓,甚或是一座座厝基,那多半是客死在大通的外鄉人。等一二年,由家人遷移到他們的老家,也算魂歸故裏,葉落歸根了。也有那些與家裏斷了音訊的,便永遠地厝在那裏,日子久了,厝基朽了,就露出根根白骨,那死者固然是做了孤魂野鬼,卻讓過驢子嶺的人每每經過,便汗毛倒豎,由不得不把步子邁得快些,好早些下到嶺腳。
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決不翻過驢子嶺到嶺那邊的村子裏去。有一次,大哥病了,母親差我去他工作的煤礦看他。去時,搭乘的是一輛運糧的卡車,回來時大哥把我交給一個裝煤的司機。那家夥把我載到七八裏路處,去了他未婚妻家,半天不肯出來,我不得不甩開腳板往大通走去。從董店到大通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走牌坊頭,過那片大草甸子,再經下水橋,經大士閣回大通;另一條就是前麵所說的驢子嶺了。後一條路近,前一條路遠。我害怕走驢子嶺,不得不舍近求遠,過那片大草甸子,走下水橋,等走到大士閣時,天全黑了。
大士閣被稱為九華山頭天門,1937年毀於日軍炮火,到我記事時,就隻有一片屠牛場。無論冬夏,人走過那一片時,很遠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
那天晚上,我在大士閣受了一場驚嚇,丟掉一隻鞋子。回到家時,母親一定是發現了我驚恐的麵容,便叫著我的小名,在祠堂湖邊喊了一夜的魂。整整一夜,我都是在惡夢中度過的。第二天,我去大士閣尋找丟失的那一隻鞋時才發現,頭天晚上看到的黑影,並不是什麼鬼魂,而是釘在支架上,晾曬在大士閣廢墟上的一張張牛皮。
有上水橋,必有下水橋。上水橋、下水橋均建於明代,距今有四百餘年了。上水橋是為米道,又為徽道,而下水橋則專為朝山信眾而建。當青通河枯水季節,難以通航時,朝山者不得不走旱路,於是就走下水橋,過西壟,至木鎮,就到達青陽境內了。站在青陽縣任何一個位置,遠處那被煙雲籠罩著的九華諸峰似在眼前。朝山者念一聲“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接著就三叩一拜,開始了他們虔誠的朝山之旅。
似乎還應該說一說大草甸子。
大草甸子連接著下水橋,與老鎮毗連。我們稱老鎮的地方,大通最早的城池就建在那裏,後來有了新的鎮子,這地方就叫老鎮了。草甸子位於老鎮的西南方向,據說很早以前也是一片湖泊,不知什麼時候,湖幹涸了,就成了一片草甸子,很大的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樣子。那兒有豐沛的水草,有一片片湖泊,偶爾,會有幾頭牛在草甸子上悠閑地吃草。風的悠揚處,傳來牧牛人渾厚的喝牛聲。後來,牛被人一條條宰殺了,那一片草甸子就成了鼠的世界。那一年毛主席號召滅四害,我們曾全校出動,在那片草甸子上對鼠輩圍追堵截,獲得不錯的戰績,受到縣裏的表揚。偶然,我們會在一處鼠洞裏發現一堆糧食,那就是一次意外的驚喜。
那正是困難時期,每到周末,我們便挎著籃子,去草甸子上淘馬蘭,掐茹蒿,以填飽我們始終空虛的肚子。我們在草甸子上翻跟頭,追逐著,模擬著一場從電影上學來的戰爭。有了這片草甸子,處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的我們同樣不缺少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