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記憶中的街悠悠忽忽,就像是一截截斷殘的畫片,胡亂地粘貼在我的思緒裏。
這條街是由一條方磚鋪就的石板路和石板路兩旁的老房子組成。方磚是那種麻石條鑿成的方磚,既不十分光滑,也不十分毛糙,總之很適合街上人的布底鞋或膠皮鞋。而老房子很有些年了,有些是清朝末年的建築,類似徽派的那一種:馬頭牆、穿方的梁,梁上有一些雕飾,因年數久遠,現多已朽爛。
街毗鄰著長江,我所住的地方叫上街頭。上街頭因為離碼頭較遠,當然就少了下街頭的那份人喧馬鬧,店鋪自然也少得多,不過是些鐵匠鋪、糕餅坊、白鐵店和雜貨鋪之類,此外還有一家新華書店。
鐵匠鋪的掌櫃姓丁,帶著他的徒弟。師徒倆都很本份,話也不多,每天隻聽到從他的鋪子裏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打鐵聲。因街道連接著周圍的鄉鎮,找丁鐵匠打製鋤頭鐮刀之類農具的人很多,所以即令是在暑熱的中午,他們的鋪子裏仍是風箱習習,爐火熊熊。白鐵店裏的張小扣也是一個不肯閑下的勤快人。這時,他把一塊白鐵皮貼在屁股下的一根茶碗粗的圓鐵棍下,然後就用一塊方木一下一下地捶打著那塊白鐵皮,不多久,一隻圓鼓捶成了,那是一隻大茶炊。
中午的時候,彈棉花的老戴一般是在午睡。老戴和他的一幫夥計們就睡在作坊裏的大鋪板上。他們打著赤膊,穿著短褲頭,起先他們懨懨地說著什麼笑話,說到開心處就轟然一笑,接著就都睡著了。睡了很久了,汗把他們身子底下的鋪板濕了一大片,相互粗粗地打著呼嚕,任憑丁鐵匠和張小扣起勁地發出一聲接一聲刺耳的敲擊聲,他們隻是渾然不覺。
雜貨店裏的老佘此時雖坐在櫃台後麵,卻是頭一點點地打著盹。雜貨店不大,一個“L”字形櫃台臨著老街,櫃台裏麵的架子上放著煙、酒、火柴、糕點,當然還有大表紙什麼的。這時候,一個孩子穿著木踏子(拖鞋)劈劈叭叭地跑到老佘的雜貨店來,猛然一叫:“買兩塊糖!”這叫聲讓老佘猛地從惺睡中驚醒,他禁不住要罵一聲:“小狗日的,嚇我一跳!”但他還是很高興地接下這一筆一角錢或是五分錢的生意,將幾塊什錦糖扔到櫃台上,拾起手邊的一隻蒲扇,不經意地搖幾下。瞌睡是沒了,但仍是懨懨的,兩眼迷迷地看著街道上的公雞打水。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分,太陽毒花花地照在石板路上。誰家的孩子為了要去追趕出門戲水的哥哥,鞋也來不及穿就衝到了街道上,結果兩片小腳板被灼熱的石板路燙得左右起跳,於是,孩子的娘追出門來,一邊指著那追不到影的“大短命鬼”,說晚上要扒他的皮等等,一邊抱起“小短命鬼”,並騰出手來在他的小屁股上開花地抽打開來,抽打得那“小短命鬼”越發沒命地哭叫起來。這時候,有人從門洞裏探出頭來,罵一句什麼話,打一個哈欠。丁鐵匠的一塊鋤子剛剛出爐,於是,尖銳的“叮叮當當”之聲蓋過了方才發生的一切,街道上隻有一片金屬的此起彼伏的捶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