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二道街(1 / 1)

和悅洲有三條大街: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我童年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二道街度過的。

頭道街是和悅洲的南京路,是和悅洲的經濟中心,住的大部分是生意人;二道街的住戶大多是碼頭工人,其次是一些手藝人。碼頭工人們早出晚歸,早上,他們乘著小劃子過江,在大通的碼頭上裝貨、卸貨,隔著一道江水,從江那邊整天都會傳來他們“嘿喲嘿喲”的碼頭號子。晚上他們回來,一條街道上都飄著他們杯子裏的酒香。

相比起來,手藝人就輕鬆得多了,他們有自己的店鋪,有自己的商坊:木匠店,漆匠店,石匠店,蠟燭坊等等。比起頭道街的生意人,二道街的手藝人雖然並不富裕,卻一般也都衣食無憂,屬於二道街的中產階級。父親是後來者,雖然沒能居上,但他們還是很快就接納了父親,並成為父親的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喝到興處會猜拳行令,“拳哪,五星魁首!拳哪,八馬!”那時候,我總是站在酒桌旁,趁著父親不注意,一伸手就把父親腋下的那杯酒喝光了。我也就是那樣學會喝酒的。逢年過節,他們會在一起打打牌,吹吹生意經,彼此來往也十分頻繁。

在那座二道街的新居裏,父親經常接待來自老家的親戚,這是父親高興的事,老家的親戚來了,他們會把父親的輝煌父親的榮耀再帶到老家去,對這些老家的親戚,父親總是盛情招待。父親帶著他們一處處看他的新居,看他前前後後的院子,看院子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木材,父親大聲地使喚著家裏的夥計和學徒們,臉上漾溢著一個成功者的自信和滿足。那些老家的親戚多半是到江南湖場打青草做肥料的,成群結隊而來,在堂屋裏打上通鋪,他們來時,家裏就有了一屋子的喧嘩和一屋子的湖草的氣味。

在二道街,母親也有自己的“閨中女蜜”,那是一個小腳女人,丈夫是一個石匠。女人針線活做得十分精巧,母親時常會帶著我去石匠家。每次進門,石匠的女人就把一塊塊米糖,一把把炒豆將我打發了,然後她們倆便湊在一起做針線,說些貼己的話。

有一陣子,母親不再去石匠家了,後來知道,那小腳女人在一天夜裏見到她前頭死去的男人,第二天就瘋了,整天哭哭鬧鬧,披著頭發到處亂跑,有時就當眾把衣服一件件脫了,弄得一條街道不得安生。她丈夫於是就請來一個“過地陰”的,讓他去同那早就死去的男人做一番交易。那天我們全都去石匠家看熱鬧,看“過地陰”的怎樣去陰曹地府,怎樣同那個死去的男人交易。那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頭整個蒙上,然後就像醉漢一樣伏在桌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卻又嘴裏念念叨叨。過了很久,他似從睡夢中醒來,打著哈欠說,他已經同那個死鬼談妥了,死鬼說,須放一千盞河燈方可消災。

放河燈的那天晚上,江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那些河燈全都用白紙折疊而成,中間插上蠟燭,道士念著經,將河燈一盞盞點亮,一邊念著經,將燈放到江裏,任江水帶著那些河燈流向遠方,流到那死鬼居住的地方。奇怪的是,過不多久,石匠的妻子果然就不再瘋鬧了。

很多年過去了,二道街漸漸就成了一條空街,隻住著兩三戶人家。除了銀匠,另兩戶是從漁船上遷居而來的湖北人。

前年冬天,我陪攝影家陳鷹來到二道街。在我們居住了八年的舊居前,正在侍弄菜地的銀匠一眼就認出了我。他停下手裏的工作,在清晨凜冽的空氣裏,隔著一道用碎磚頭壘起來的院牆,我們就這樣說著可有可無的閑話。

銀匠的妻子患了大骨節病,這幾年一直躺在病床上。雖然她也有七十好幾了,但二道街的人一直稱她“大新娘子”。聽到我與她丈夫的說話聲,大新娘子在屋裏說,你在同哪個講話?銀匠說,黃狗,黃姆媽家的小兒子黃狗。大新娘子在屋裏叫著,叫黃狗進來,我看看他是什麼樣子。我們上一次的見麵大約是在五六年前,我帶著我的母親。當時的大新娘子正在屋子裏醃製黴幹菜,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煮熟了的老芥菜的香味。

我走進那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由於長年缺少陽光,躺在床上的大新娘子臉色慘白,不帶一點血色。我在她的病榻前坐下來,她伸出那隻完全變形的手拉著我的胳膊,並比劃著說,那時候,你才這麼一點大,現在也老了,時光不饒人啊。也許是久不見人的緣故,大新娘子顯得有些激動,她說著我小時的趣事,說我父親火爆的脾氣,說著我夭折的妹妹和病故的姐姐。我們說話地時候,銀匠家的那條小黃狗一直在我的麵前躥來躥去,它不時用鼻子嗅嗅我的衣服,伸出濕漉漉的舌頭在我的手上舔舔。

銀匠在一隻煤氣灶上煮著糖水蛋,蛋煮好了,他把碗端到床前,用湯匙將糖水蛋切好,一點一點地喂到他妻子的嘴裏。我打量著這間屋子,我記得,當年他們就是在這間屋子裏結婚的,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就居住在這裏,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和銀匠夫婦談話的過程中,陳鷹一直不停地按動著他相機的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