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能夠行得通,不僅要考慮在蠻貊之邦行得通,在鄰裏鄉間也要行得通,還要考慮在邦有道時行得通,在邦無道時還要行得通。衛國大夫史魚是個非常直的人,孔子作了個比喻來形容他,“如矢”,像射出的箭。一方麵箭本身就非常直,再者,“開弓沒有回頭箭”。
《孔子家語·困誓》篇中有這樣的記載:衛國的蘧伯玉非常賢能,但衛靈公並不任用他。彌子瑕不賢,衛靈公反而任用。對此,史魚多次進諫,衛靈公不聽。史魚臨終之際,對他的兒子說:“我在衛國朝廷任職,卻不能進薦蘧伯玉、斥退彌子瑕,作為臣子的不能匡正君主,這是我的失職!活著不能匡正君主,死了就不值得舉辦喪禮。我死後,你把我的屍體放在窗下,對於我來說就夠了。”他的兒子就按他說的辦。
衛靈公前來吊喪,對此感到奇怪並詢問原因。史魚的兒子就把史魚的話告訴了衛靈公。衛靈公愕然失容,深知過錯。於是命令將史魚的靈柩停放在賓客的位置上。起用蘧伯玉,斥退彌子瑕。
孔子聽到這事說:古時極力勸諫的人,死了勸諫也就停止了,沒有像史魚這樣,人死了卻還要用屍體來進諫,忠誠感動了君主的,怎能不稱為正直呢?
這就是史魚的直,有了矢誌不渝的決心,還有什麼不能實現呢?
一名大夫當是要在其位,謀其政,以進舉賢能之人為賢。史魚所進舉的賢人蘧伯玉是怎樣一個人呢?是孔子心中的君子。他和孔子一樣,不仕無道之君。國家有道,政治清明,就出來做官;國家無道,政治黑暗,就把自己的本領隱藏在心裏。
15。8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到底可不可與言?追求的是主體與客體、主觀與客觀、時間與空間的高度統一。講得通俗些,就是“話要講給對的人聽”。在《孔子家語·六本》篇中,子曰:
是以非其人,告之弗聽;非其地,樹之弗生。得其人,如聚砂而雨之;非其人,如會聾而鼓之。
理要說給講理的人聽。反之,不是合適的人,講給他這些道理,他也不會聽。不是合適的土地,樹木不會繁茂生長。所以,遇到合適的人很重要,就像是在聚攏的沙上倒水那樣,全部被吸收了。而人不對,就是對聾子敲鼓。
時間對了,空間對了,人對了,才是真正的智,才可以做到“不失人”“不失言”。“人”與“言”才能各自發揮、充分發揮其應有的功效。
不因人失言、不因言失人,本質還是“不遷怒”,不由人遷怒到言,也不要由言遷怒到人。
15。9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若非統治者的暴行激發了儒者的良知,使之受到極端的考驗,那些英勇無畏的抗議行為本來是不會發生的。對於孔子來講,殺身成仁並不值得追求,忍耐和生存才更為可取。但是,一旦底線受到衝擊,總是要有人站出來,站在懸崖邊,以便更多的人免墜懸崖。為此,即便付出生命很無奈,但也適得其所。如此,再來理解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理解“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實在是儒者的可貴,此乃儒者之勇。
15。10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上章言對於“誌士仁人”來講,有“殺身以成仁”的情況,但不代表殺身就必然成仁。殺身成仁是無奈的選擇,並不需要主動追求。如何真正地實現仁?要講求方法,才能更有品質與效率。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再具體一點,他對子貢講,住在一個國家,就要敬奉那些大夫之中的賢者,結交士人中的仁人。子曰:
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可為“擇處仁”作注。如此,為仁則為智。
15。11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夏之時:夏代的曆法。夏朝用的是自然曆,也就是傳統的陰曆,它以建寅之月為每年的第一月,春夏秋冬合乎自然現象。至於今,人們還是按照陰曆的二十四節氣來指導農事。
殷之輅:輅,大車。殷之輅即木輅,古代多以木為車,至商代而有輅之名。與商代的車子相比,周代的車子“飾以金玉,則過侈而易敗”。因此,商代的車子要自然質樸一些。孔子崇尚“殷之輅”,見其尚質樸。
周之冕:朱熹在《四書集注》說:“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後有旒。黃帝以來,蓋已有之,而製度儀等,至周始備。然其為物小,而加於眾體之上,故雖華而不為靡,雖費而不及奢。夫子取之,蓋亦以為文而得其中也。”到了周代,禮樂文明的發展已近於完備,是三代文明損益的結果,孔子曰“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在禮製的完備方麵,孔子亦重文而取其中。
樂則韶舞:指正聲雅樂。
放鄭聲:放,禁絕。鄭聲,鄭國的樂曲,因為音樂多變,容易吸引人的興趣而沉迷其中,隻是聽個熱鬧,既沒有倫理的表達,也沒有美德的彰表。子夏認為聽這樣的音樂易於“淫誌”,消靡誌向。《樂記》認為鄭衛之音是亂世之音。
遠佞人:遠離花言巧語、巧言獻媚之人。
殆:危險。
綜合前三章,談到了一名誌士仁人的美德,有智、有勇、有仁,這是一名君子修身的基礎。將修身再向外推延,到“修己以安人”,再到“修己以安百姓”,就要談到為邦之道。本章,顏淵問為邦。
麵對顏淵的提問,孔子帶他進行了一次穿越,穿越到距離孔子時代二三千年前的時光,從夏朝開始談起。首談天時,我國古代是一個農耕大國,重農事,當是要知時節。夏朝對於曆法的研究是最為精到的,為孔子首選。
接著到了商朝,商代的車子是木車,要自然質樸一些,為孔子所崇尚。實際上,孔子崇尚的是殷人的質樸。
再到周朝,文明已經有了幾千年的發展與積澱,周代的文明本身就是夏、商兩代文明發展與損益的結果。孔子崇尚周代完備的禮製,既尚質也重文,他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再接著談到具體的教化問題,我國的先王之道重德治,重樂教,音樂本身就是教化。這其中的作用,首在“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隨著音符及節奏的回旋,其間唱和有應,使一個人的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再進一步,則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一個人聽什麼樣的音樂極為重要,孔子推崇《韶》《武》,稱後者盡美,稱前者盡善盡美。鄭聲是淫樂的代表,自然要遠之。但是有時候,害人的東西會非常吸引人。
在孔子生活的時代,魏文侯就向子夏請教過這個問題。他說端冕而聽古樂,就想睡覺;一聽鄭衛之音,則不知疲倦。這是為什麼呢?這個問題像極了某些人一讀書、一開會就發困,一玩起網遊就來精神。
由此看來,喜歡看熱鬧,喜好輕鬆,此亦為人之本性,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如此。但談到誌向與追求,理想與信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需要有修養、有追求、有境界的人才可企及。而修養與追求更多的是學習的結果。
最後一項就是“遠佞人”,遠離那些巧言諂媚之人,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危險。
本章,孔子所言僅數語,但天時、地利、人和,盡在其中。尤其是人和,重的是文質彬彬,重的是禮樂興盛,重的是盡善盡美,還重人心淳樸。
15。12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上章就是遠慮,穿越幾千年,集夏、商、周三代精華於一體,為國治邦。沒有這樣的遠慮,眼下就是近憂。眼下的情況是禮崩樂壞,是苛政猛於虎,是邦分崩離析,是更多的有位者為了一己私利而謀動幹戈於內。
15。13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本章接著上章而言。有如此多的近憂,本質還是源於“知德者鮮矣”,源於好德者不如好色者多。還是要講,好色,天然本性;好德,學習與修養的結果。二者有時近在咫尺,有時遠在天涯。
15。14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竊位:身居官位而不稱職。
在孔子眼中,臧文仲是失職的。知賢貴在舉賢、用賢,可是他知柳下惠之賢,卻並沒有給他安排合適的位置。
15。15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真正的賢達之人貴在知賢、舉賢、用賢。若是“賢者”不被知,除了客觀的原因,也要從主觀上反省。一個人若是能做到責己厚,責人薄,凡事有著“求諸己”的態度與思維模式,則遠怨。此處的遠怨,即指遠他人之怨。同時,若是通過自省,無愧於天理人心,自己心中亦無怨悔之結。
15。16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泰戈爾在《飛鳥集》中說:
“可能”問“不可能”:“你住在什麼地方呢?”
“不可能”回答道:“在那無能為力者的夢境裏。”
不思考自己應該怎麼辦,一切都不可能。孔子說對於這樣的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終是無能為力。
15。17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小人閑居為不善就是如此了。他們整天聚在一塊,張家長李家短,指點人,論是非,就是不關涉道義,流言多由此而起。他們還專好賣弄小聰明,禍事亦多源於此。這種人真的是難以教導。
15。18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上章言小人的特性,本章講君子的特征,這就是《論語》的思維模式,從正反、反正兩個方麵駕馭與導向。君子以義為本質,以禮行事,以謙遜的態度來表達,最終成就於誠信,贏得他人的信任。這是真正的君子。
15。19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病:動詞,以……為病,意為以……為憂,以……為不足。
上章表達了君子的特性,本章就要對照標準進行自省。君子以沒有達到君子的標準為憂,並不憂慮別人不了解自己。一名君子“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此思維模式是一以貫之,可以互為作注。
15。20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疾:痛恨,討厭。
沒世:死亡之後。
稱:稱頌。
上章言君子並不憂慮別人不了解自己。別人不知自己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因為不了解,還有一種情況是自己本就是無所作為,庸庸碌碌。很明顯,孔子所言“君子不病人之不己知”是指第一種情況。但是對於一事物、一理論,當“正”產生的時間,“反”就同時產生。孔子怕人產生反的誤會,本章接著言“君子痛恨死亡之後其名聲不為人們所稱頌”。孔子欣賞“在其位,謀其政”。一名君子有位,應該有為,應該“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此者,則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自然聲名為人們所稱頌。堯、舜、禹、成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等,人們至今還在稱頌。
15。21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如果講呼吸代表著生命,請問誰在關照呼吸?如果講心跳代表著生命,請問誰是心跳的聽眾?”奧修如是說。在紛雜的世事中,在緊張忙碌的工作、生活中,在縱橫交錯的種種關係中,有種關係甚為微妙,就是人和自己的關係。了解他人可以稱得上是智慧,而了解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明通達。戰勝別人算得上是有力量,可是真正的強者是指能夠不斷超越自我的人。人需要反觀,對自己有個觀照。孔子文化講求“反求諸己”,凡事都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講求“修己安人”,先做好自己;講求“自知自省”,在對自己的反觀中認知、省察、超越。自己是原點,亦將成為終點。君子就是如此求諸己,小人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