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這樣的人沒有將詩教轉為己用,是自己被詩牽著鼻子走。對於紙上談兵者,孔子不欣賞。
13。6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上章言詩教,其實任何一種教化都是法門、是方法、是路徑,卻不是目的地。但無論通過何種法門,目標、宗旨都是一樣的。希望培養出身正,並且可以為政的君子。“正”是君子的根本,“正”本身就是影響力。上行下效,自身正,不令而行;自身不正,雖令不從。
本篇第三章談正名,本章談正身。正名與正身就如同是知與行,不可分。
13。7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上下關係之間有影響力,但影響力的產生不僅存在於上下關係之間,還存在於兄弟關係、朋友關係之中。魯國和衛國之間,就如同兄弟關係。這種關係可追溯到周初之時。魯國是周公旦的封地,衛國是康叔的封地,周公旦和康叔同為文王之子。兄弟之間,貴在兄友弟恭,團結和睦,友好相處。
13。8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衛公子荊:衛國大夫,字南楚,衛獻公的兒子。
善居室:善於居家理財。
苟:差不多。
合:足。
孔子誇讚衛公子荊善於居家理財。在剛開始有一點財富的時候,他就認為“差不多足夠了”;再稍多一點的時候,他說“差不多完備了”;更多一點時,他認為“差不多完美了”。
這樣看,對於財產的從無到有,衛公子荊的心態是始終如一的,總是認為是足夠、完備又完美的。這種心境源於知足。老子曰“知足者富”,真正的富有是知足,知足才會知止,知足才有常樂。
13。9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適:往,去。
仆:駕車。
本章體現了孔子的政治理想。庶,即人口眾多;富,即生活富裕;教,即教化。這是孔子傳承王道政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國家富強的必備條件。三者是依次遞進的關係,人口和物質財富是基礎,而最終還是要教化人民,修養人心。
13。10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期月:一周年。
對於自己清晰的政治理想,孔子當然是希望“學而時習之”,自己的學說能夠為時代所接受,學有所用。他說“如果有國君肯任用他,一年就可以做出成績,三年就可以成功”,實現前章所說的“富之”“教之”。
這是一份自信,自信源於自知。孔子以他的行動實現過自己的目標。在《孔子家語·相魯》篇中有這樣的記載,孔子在今天汶上西的一個小鎮中都,出任地方長官一年,使得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四方諸侯前來學習。孔子認為此法不僅可以治魯,還可以治理天下。第二年升為司空,使物各得其所生之宜。後由司空為魯大司寇,“設法而不用,無奸民”。可以看出此言不虛。
但細讀本章,再結合上章他所講到的“庶矣、富之、教之”,這些完備的政治理想,孔子所言除了自信,還有種複雜的情感。如此有才,終是不遇,亦有幾分對時世的無奈與感傷。
13。11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無論是自信的踐行,還是懷才不遇的無奈與感傷,孔子的堅定,對於王道精神的闡發與力行,從未改變。孔子說:“‘任用善人治理國家,經過一百年,也就可以消除殘暴,廢除刑罰殺戮。’這話說得真對呀!”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有些為政者隻關心政績,關心GDP,關心所謂的“硬指標”。關於大治,關於善政,關於民風的樸實,關於民心的純正,這樣的追求能打動他們嗎?
13。12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不管能不能打動這些所謂的“政治家”,孔子還是要講,“如果有王者興起,也一定要在三十年之後才能實現仁政”。也就是講實施王道政治,追求民風的樸實,關注民心的純正,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業。實現移風易俗需要時間,需要足夠的耐心。
13。13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關於“正”的話題,僅在本篇就是第三次談到,難道孔子真的是“迂”了?莊子說得好,“以重言為真”。凡是重複出現的,多次強調的就是真知,是重點。
在《孔子家語·大婚解》篇中,孔子表白得更為直接,他說:
夫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而正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君不為正,百姓何所從乎?
可與本章對讀。
13。14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晏:晚。
有了“正”在,就能校出“偏”;有了“對”在,就能校出“非”。
冉求退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呀。看來,要麼就是這師徒的生活起居在一起,要麼就是下班後要先到老師這裏來報到,的確是事師如事父。冉求說“有政”,孔子校正他是“事”。孔子說若是有政,即使國君不用我了,我也會知道的。
原來“政”與“事”看著相似,但不同。政即國政,事即家事。冉子為季氏的家臣,當是私朝,在孔子眼中分明是處理一些“事”,用“政”便是名不正言不順。也就是講,即便在當時,魯國權力的實際掌控者是季氏,但在孔子眼中“非此”,不是這樣的。他所尊崇的是名正言順的魯公室,盡管魯公室不給力,孔子也從沒想過要易主。這樣看,孔子好像是隻知道直行,不知拐彎。
13。15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
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幾:期望。
一言就可以興邦,有這樣重要的一言嗎?麵對魯定公的問題,孔子認為怎麼能對一言寄以如此高的厚望呢?說話不能這麼絕對。但一定要說一言,就是人們講的“為君難,為臣不易”。如果對為君之難進行真切的思考,將是百姓之幸,近於一言可以興邦。
反過來講,一言就可以喪邦,有這樣重要的一言嗎?孔子還是認為,怎麼能對一言寄以如此高的厚望呢?說話不能這麼絕對。但一定要說一言,就是君主自認為“我做君主並沒有什麼可高興的,我所高興的隻在於我所說的話沒有人敢違抗”。如果說得對而沒有人違抗,不也很好嗎?如果說得不對而沒有人違抗,那不就近乎於一言可以喪邦?
這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理應好好體會。
13。16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
說:通“悅”。
葉公:春秋時期楚國的大夫。沈尹氏,名諸梁,字子高,因封地在葉(今河南葉縣),故稱葉公。
使近處的人心悅誠服,遠方的人前來歸附,實在是政治治理的至高境界。如何能夠做到此?孔子曾講到古代的王道政治。《孔子家語·王言解》篇中,係統表述了關於王道政治的一套“說法”。
其中,內修“七教”是王道政治精神的核心:
上敬老則下益孝,上尊齒則下益悌,上樂施則下益寬,上親賢則下擇友,上好德則下不隱,上惡貪則下恥爭,上廉讓則下恥節,此之謂七教。
在上位的人尊敬老人,那麼百姓會更加孝順父母;在上位的人以年齡排列尊卑先後,百姓對年長於自己的人也會更加恭敬;在上位的人樂善好施,百姓也會更加仁慈、寬厚;在上位的人親近賢人,百姓也會選擇品行端正的人做朋友;在上位的人推崇德行,百姓就不會隱瞞事實;在上位的人憎惡貪婪,百姓就會以爭奪為恥;在上位的人清廉禮讓,百姓也會以不講禮節為恥。
這七教的本質是在確立榮辱觀,引導百姓以何為榮,以何為恥,自動校正、歸位,成為治民的根本。政教定,則本正。老百姓的行動就看風向標,上行下效。上麵正了,就物正、人正。七教順利施行,就會實現教化的理想境界。這個境界是:
君主立仁於己,片刻不離,身體力行,如此則大夫忠誠而士講信義,百姓敦厚,風俗淳樸,男子厚道而女子貞順。教化隨著風遠播,推廣到天下四方,無所不至,亦可以遍及於百姓之家,無所阻塞。以禮製區別它的貫徹實行,以信義作為它的實行基礎,以和順作為它的推行方式,那麼百姓摒棄惡行就如同熱水澆灌積雪,無不消融。
用今天的話講就是到處都是正能量,即使是有惡人惡事,百姓亦深以為恥,果斷棄之。
王道政治以政治精神為核心,更關注以政治體製來落實。第一步,要考慮的是社會體製問題,解決解放生產力的問題。如周代實行的是“分封製”。各個諸侯國以一統為大,追求精神信仰上的統一,定期朝拜周天子,同時又因地製宜,最大限度地發揮主觀能動性。
第二步就是分派官員到各地視察考評,到基層了解情況,保持政策上的一致。通過考評,進用賢良,退貶庸人。這樣做,自然是“賢者悅”。這裏的“賢者悅”不僅是喜悅,還代表著“心悅誠服”。不賢的人感到的是惶恐和不安,從而不敢為非作歹。由於賢達的人心悅誠服,就又一次形成了貫徹執行王道政治的強大力量,上下形成合力。將政治的重點放在:
哀鰥寡,養孤獨,恤貧窮,誘孝悌,選才能。
哀憐無依無靠的鰥寡之人,撫養無子、無父的孤苦之人,救濟貧窮無助的人。總之,就是關注弱勢群體,實現老、幼、貧、弱各有所養,實現社會和諧。結果就是:
上之親下也,如手足之於腹心;下之親上也,如幼子之於慈母矣。上下相親如此,故令則從,施則行,民懷其德,近者說服,遠者來附,政之致也。
近悅遠來,就由此而來。
13。17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莒父:地名,魯國的一個城邑。
實現“近者悅,遠者來”是一項係統工程,需要全盤的考慮,需要足夠的耐心,更需要將心比心。欲速、貪求小利,王道政治便不會通達與實現。當然,不僅是為政如此,關於理想的實現,信念的追求都是如此。
13。18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本章的話題,稱得上是儒家文化史,甚至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公案,幾千年來爭論不休。到了近代,有學者專門組織專家從法學、倫理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多方麵來討論這個話題,可謂眾說紛紜。也有人據此否定孔子思想,認為儒家“親親相隱”的血親倫理原則,是現實生活中徇情枉法、任人唯親等腐敗現象滋生的根源。果真如此嗎?
先表述下這個故事的全貌。葉公告訴孔子:“我們這裏有一個正直的人,他父親偷了羊,他便告發。”孔子說:“我們鄉裏正直的人和你們的不同,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便在其中了。”
父親偷了一隻羊,兒子將其告發,直接送到派出所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嗎?有沒有另外更好的處理方式呢?比如勸說父親主動將羊交出來,承認錯誤,或者其他?文化源於生活,回到生活的場域再來看這個問題,答案就會不講自明。在單位裏,有一名職工平時表現都不錯,一念之間犯了錯,看到同事的錢包放在一邊便起了歹意,順手偷了100元。這通過工作室的監控看得一清二楚。這時作為領導應該如何處理呢?是找到這名職工談話,希望他主動坦白,認識錯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是直接在單位公之於眾,通報批評,按照規章處罰;還是直接就報案,交由公安部門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