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進奏院“最後的晚餐”(2 / 3)

王益柔,真宗朝名相寇準的外孫,仁宗朝名相王曙的兒子,也是引發“進奏院風波”的關鍵人物。正是他進奏院裏幾杯小酒下肚,就開始忘乎所以、語無倫次,作了一首非議周公孔子的大逆不道的“狂歌”,成了審判人員手中最直接的證據。當時的形勢很危險,張方平等大臣聯名上書要求皇帝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砍了,要不是韓琦冒險營救,北宋不以政治原因殺文臣的先例就被宋仁宗破了,輪不到他的不肖子孫宋高宗趙構了(趙構殺了太學生陳東,也算是開宋代風氣之先)。在他的傳記裏這樣寫道:

預蘇舜欽奏邸會,醉作《傲歌》。時諸人欲遂傾正黨,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參政賈昌朝陰主之,張方平、宋祁、王拱辰攻排不遺力,至列狀言益柔罪當誅。

——《宋史》卷二八六

在這裏史臣更加明顯地表露出自己的是非觀,“進奏院風波”就是“邪黨”對“正黨”的“傾”,順著這條線索,我們能揪出一大堆“邪黨”成員來,如果說“邪黨”裏有張方平(範仲淹的朋友)、宋祁(歐陽修的文友,所謂“紅杏尚書”者)、王拱辰(歐陽修的連襟,一年前還和歐陽修並肩作戰扳倒“奸臣”夏竦,並敢於在金鑾殿上抓扯宋仁宗的龍袍,這種事在整個中國曆史上沒發生過幾次),這些人我們還不太了解,那麼我們總該了解包拯吧?雖然史書裏從來不提他在“進奏院風波”中扮演的角色,但是他確實屬於史書上所總結的“王拱辰等”這一群體裏。

後人對“進奏院風波”的理解,總是把當時的宰執大臣杜衍作為當時“正黨”的後台,大興“進奏院獄”的直接目的就是扳倒杜衍,而且後人還往往理所當然地由此進一步推斷,打擊杜衍就是為了動搖整個慶曆新政。《宋史》的杜衍傳裏就是這樣認為:

衍好薦引賢士,而沮止僥幸,小人多不悅。其婿蘇舜欽,少年能文章,論議稍侵權貴,監進奏院,循前例,祠神以伎樂娛賓,集賢校理王益柔為衍所知,或言益柔嚐戲作《傲歌》,禦史皆劾奏之,欲因以危衍。

——《宋史》卷三一O

在這份傳記中,終於用到了“小人”這樣的字眼,顯示出《宋史》編纂者君子小人之防的二元化心理。實際上我們把這些傳記材料放到一起來看,所謂的“諸人”、“王拱辰等”、“拱辰之黨”,也就是《宋史》裏所謂的“小人”。《宋史》的這種看法,是從北宋後期的士人那裏繼承來的,所謂“正邪”、“君子小人”的判斷並不公正。但是《宋史》編纂者們應該很高興的是,他們的看法至今還是宋史領域裏的“常識”,更有學者,甚至直接把“小人”與“保守派”劃等號,把“君子”與“改革派”劃等號,如此混亂荒謬的邏輯,竟然占據人們對“進奏院風波”認識的主流,實在令人不解。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王拱辰,這位早年官聲赫赫的慶曆士人,被認為是“進奏院風波”的“罪魁禍首”,他的傳裏寫道:“蘇舜欽會賓客於進奏院,王益柔醉作《傲歌》,拱辰風其僚魚周詢、劉元瑜舉劾之。兩人既竄廢,同席者俱逐。時杜衍、範仲淹為政,多所更張,拱辰之黨不便。舜欽、益柔皆仲淹所薦,而舜欽,衍婿也,故因是傾之,由此為公議所薄。”(

由上麵的材料可以看出,((宋史》對“進奏院風波”的解讀總體上是一致的,隱含著一套是非評判標準。元代史臣們喜歡從“正邪”兩方麵鬥爭的角度看問題,認為朝廷存在君子小人之黨;“進奏院風波”的主角蘇舜欽本人並不是一個法律的破壞者,而是黨爭的犧牲品、無辜的受害者。仔細分析《宋史》對“進奏院風波”的具體論述,發現它們又分成三個雖不完全相同,但相互之間有著密切邏輯聯係的版本。其一,利用“進奏院風波”扳倒當時的宰相杜衍;其二,欲借機攻擊杜衍、範仲淹、富弼三人宰執集團,這實際上也是台諫之臣常用的手法;其三,諸“小人”炮製了這一場冤獄,以達到“傾正黨”的卑鄙目的。那麼《宋史》對“進奏院風波”這樣的定性和評價是不是合理呢?筆者認為不然。

利用“進奏院風波”扳倒時宰杜衍之說,是從杜、蘇之間的翁婿關係考慮,把二人的政治命運聯係到一起。《宋史》裏這樣的看法可能來自曾鞏的認識,曾鞏《蘇舜欽小傳》寫道:“衍在相位,以直道自任,言者因舜欽連及衍,故衍遂罷政事。”(《隆平集》卷六,此處轉引自《蘇舜欽集編年校注》附錄三)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因為隻要仔細考察一下仁宗朝的曆史,我們會發現翁婿同朝為官的現象並不罕見,慶曆士風中的極致,是並不十分在乎這層關係的。胥偃和歐陽修也是翁婿關係,且前者還是歐陽修政治上的引路人,但是他們因政見不同而關係惡化,歐陽修因範仲淹事件而被貶出京城後,“奔走萬裏,身日益窮,跡日益疏,不及再聞語言之音,而遂為幽明之隔”,胥偃之訃告亦不達歐陽修,歐陽修還是從好友謝絳處得到消息,歐陽修“惟有望門長號,臨柩一奠,亦又不及,此之為恨,何足道也”(《與刁景純學士書》,《居士外集》卷十八)。晏殊和富弼也是丈人女婿的關係,但是沒有人認為朝廷後來針對富弼的處理,是出於打擊晏殊的目的。更何況,富弼慶曆二年也曾當著仁宗的麵,怒斥自己的老嶽父,“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七)。而具體到蘇舜欽,對待自己的嶽父杜衍並不是唯唯諾諾,認為不當的地方也是直書其過,這在他的文集裏有白紙黑字的證明。因此筆者認為,慶曆年間的士人們並沒有把這種翁婿關係放大到政治聯盟這一層麵,且引其婿之過而累及泰山,於宋代法律而言亦無其據。

不過杜衍確實在“進奏院風波”後不久即被罷相了。但他的這次罷相與陳執中的奏劾有關,而把杜衍的罷免和“朋黨”聯係起來的是丁度,我們讀讀下麵這條材料:

先是甫言陳執中,不聽,數請補外。帝嚐問丁度:“用人以資與才孰先?”度對日:“承平宜用資,邊事未平宜用才。”甫又劾奏:“度所言蓋自求大用,請屬吏。”帝諭輔臣日:“度在侍從十五年,數論天下事,未嚐及私,甫安從得是語!”度知甫所奏誤,力求與甫辨。宰相杜衍以甫方使遼,寢其奏,度深銜之,且指甫為衍門人。及甫自遼還,亟命出守。度侍經筵歲久,帝每以學士呼之而不名。嚐問蓍龜占應之事,對日:“筮,聖人之所為,要之一技而已,不若以古之治亂為監也。”

陳執中在中書,數與衍異議,而蔡襄、孫甫之乞出也,事下中書。甫本衍所舉用,於是中書共為奏言:“諫院今閑人,且留甫等供職。”既奏,帝領之。衍退歸,即召吏出割子,令甫等供職。衍及得象既署,吏執劍子詣執中,執中不肯署,日:“向者上無明旨,當複奏,何得遽爾!”吏還白衍,衍取刳子焚之。執中因譖衍日:“衍黨二人,欲其在諫院,及臣覺其情,遂焚劍子以滅跡。”帝入其言。丙戌,衍罷為尚書左丞、知兗州,製辭略日:“自居鼎輔,靡協岩瞻,頗彰朋比之風,難處谘謀之地。”學士承旨丁度筆也。

——此兩條材料均出自《續資治通鑒》卷四十七

從上引資料看來,杜衍的罷相,確實和當時沸沸揚揚的“黨議”有關,兩件事都與孫甫有牽連。孫甫是一代諍臣,本為杜衍推薦上來的。他曾經彈劾過丁度,大概明顯證據不足,丁度“力求與甫辨”,說什麼也要和孫甫在皇帝麵前說個清楚,杜衍顯然出於保護孫甫的考慮,充當和事佬和起了稀泥,把這件事壓下了,這引起丁度極大的不滿。現在杜衍在處理孫甫職務變動的事務上措置失當,終於被別人抓住把柄,丁度本來就與杜衍有私怨,這次新仇舊恨一起發作,給杜衍寫的製詞用了“朋比”這樣君主專製時代最忌諱的“醜詞”。通過以上材料我們大概可以判斷,杜衍的倒台與蘇舜欽的案子並沒有直接聯係。因此,《宋史》中對“進奏院獄”的第一種判斷是很可疑的,更多的可能是後人倒果為因,或者出於自己的臆想。

(《宋史》另外兩種看法也大有問題。認為台臣掀起“進奏院風波”是欲借機攻擊杜衍、範仲淹、富弼三人宰執集團,這在事實上是可能成立的。因為以當時的情勢而言,台諫之臣在大部分時間裏是作為宰執的批判麵而存在,二者之間如果出現緊密的合作關係,恰恰是官僚體係內部出了問題。這樣情況在宋代曆史上並不多見,偶爾的幾次也都出現在權相擅政其間。範、富的被反對,就當時的慶曆士風而言,更多的是因為他們恰好處於一個慣於被反對的位置,至於一定要和新政聯係到一起,則是這種批判所產生的間接效應。就算範、富沒有進行朝政的改革,在慶曆的政治風格下,他們也不可能在宰執位子上呆更長的時間,畢竟呂夷簡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因循持重的政風已經不太時髦了。至於《宋史》認為“進奏院風波”是君子小人之爭的看法,則出於純粹的道德評判,其前提是慶曆朝政的朋黨之分。筆者認為,這是傳統二元對立思維在宋元以降史學上的表現,有明顯簡單化的傾向。

既然《宋史》的審判不足為憑,那麼就讓我們越過《宋史》的敘述和評論,沿著曆史的河流繼續上溯,直接來聽聽“進奏院風波”的主要當事人蘇舜欽的傾訴吧。實際上把“進奏院風波”和朝堂鬥爭聯係起來,最早是蘇舜欽本人,他始終把自己的遭遇看作一場政治迫害,堅決不承認自己“監主自盜”罪名的成立。蘇舜欽當時還不足以體悟到“進奏院風波”之所以形成,並不能僅僅看作官僚群體內部人事間的爭鬥,實際上有著更深刻的思想方麵的原因,這一被許多研究者忽視的原因,可能恰恰是解讀“進奏院風波”的關鍵所在。

仔細閱讀蘇舜欽的文集,發現他本人對“進奏院風波”的追述在不同時期,對不同傾聽者也不完全一致。“進奏院風波”結束後不久,蘇舜欽給老朋友歐陽修寫信談到事件的始末,認為自己是台諫矛盾的犧牲品。按照蘇舜欽的說法,事件的起因是當年九月,他與尹源、王益柔在辦公地點“小飲”,而這時恰好孫甫、蔡襄前來拜訪:

勝之(即王益柔)言論之間,時有高處,二諫(即孫甫、蔡襄)因與之辨析,本皆戲謔,有無過言,此亦吾曹常事。不一二日,朝中喧然,以謂謗其時政,籲!可駭也!故台中奏疏,天子辨其誣,不下其削。台中鬱然不快,無所淺憤,因本院神會,又意君謨(即蔡襄)預焉,於是再削,其削亦留中不出。諸台益憤重以穢瀆之語上聞,列章牆進,取必於君。

——《與歐陽公書》,《蘇舜欽集編年校注》卷九

在這封信裏,蘇舜欽把“進奏院風波”的起因歸為台臣和諫臣的爭鬥,但是“又意”雲雲,當出於蘇舜欽的臆測,不能作為必信的鐵證。筆者認為,這裏麵的“戲謔”、“常事”應該值得注意。而且此事發生在這幾個素以明辨是非、關心朝政的新進青年官員之間,更應該注意其中傳達的信息。“戲謔”本無過,但是如果間或論及時政,在君主專製體製下,那就是件很危險的事了。台臣對這次“小飲”事件的反映,與其說是對這批青年政治力量之政治觀點的反對,毋寧說是對文人以不嚴肅的方式幹涉朝政之嚴重警告,可惜的是,這個發自士人體係內部的警告,被那些在自由之路上越走越遠的文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裏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台臣對諫臣的攻擊,也不過是“振職”行為而已,不能單純地看作兩個機構之間的矛盾,然後再由此引申到改革與保守的矛盾。實際上慶曆之際台諫之間亦是有人事之衝突而無製度之必然,如果專門討論此期二者間的關係,則極易被材料淹沒。這兩個機關雖然職權分明,但在慶曆年間漸有合流之勢,兩個機關官員間的關係如何,並不是一個必然現象,而實際上,他們在仁宗朝更多的是互相呼應的合作關係,慶曆三四年間他們之間的問題,主要還是對個人行事作風的不滿,而非政治問題。

蘇舜欽在被除名四年後,又進一步認為是台臣和宰執之間的矛盾導致了“進奏院風波”。慶曆八年(1048)他在給朝中實權派文彥博的信中,談到“進奏院風波”時是這樣說的:

始者,禦史府與杜少師、範南陽有語言之隙,其勢相軋,內不自平,遂煽造詭說,上惑天聽,全台牆進,取必於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