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中國文化的最大缺失,不是高超的智慧,而是愚笨的智慧,這就是愛——博大,悲憫、寬容、自由,具有泛指和救贖意義上的愛。我們總是把“愛”狹義化,將博大變為具體,把寬容說成簡單的個人情感。沒有人對這種缺失負責,但有很多人實踐和流傳——現在,則成為流行歌曲的關鍵詞,鋪天蓋地的愛,似乎隻是一個愛,口頭表達的愛,卻在愛的道路上處處迷失、扭曲和篡改。
這種傳統,一開始就錯了——錯得深入骨髓,千家萬戶,每個人的內心和思維方式。一個朋友戀愛了,另一個朋友也戀愛,兩對新人相聚,一個女生對另外一個男生開玩笑說:你愛我不?男生說,我隻愛坐在身邊的某某。他的女友感動異常,走出門來,就抱住男友以熱烈的長吻表達自己的感激。我覺得可笑,女人總是會被一句話所傾倒,而不顧一句話背後的細節和情景。其實,她一開始就錯了——我們也是,總是被那些微小而又虛假的溫情故事弄得熱淚盈眶。小時候,惹母親生氣了,母親會說,後悔當初不應當生你——這句話是有意味的,所隱藏和所透露出來的信息令人尷尬。
有一次,臨時改變主意,中途下車去到另一個地方,僅有一麵之交的朋友淩晨來接,一連幾天,都在一起,參觀了當地不少的名勝古跡,眾多的朋友圍在一起——有一次,我喝醉了,朋友從一樓將我背上五樓,淩晨醒來,屋內漆黑,開燈之後,卻發現睡在一張大床上,而朋友則和妻子兒子一起,睡在對麵房間一個極小的床上——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一個人在無意識中攻占了他們三個人的睡榻。
我是歉疚的,這些年來,一直不敢忘記。想起那位朋友,心裏總是暖暖的。多年之前的上海讀書生活,那麼多人,至今還一如既往的同學很少了,而唐小平一直就在。2002年和朋友到蘭州,小平提前訂了房間,通知了其他人,從第一夜到我們離開,小平一直陪同,從這裏到那裏,離開的那個夜晚,小平站在寒冷的月台上,看著我上車,徐徐離開。小平喜歡喝酒,酒後打電話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我隻好掛掉。第二天一早,再打電話給他,他卻渾然忘了。
這是令人感動的,想起小平,總禁不住眼睛潮濕。有時候他打電話來,知道是喝酒了,就罵他訓他一句,關閉通話。我時常說,打電話找你最喜歡的人說話,你最喜歡的那個人肯定不是我。小平笑笑,說是他的父母,但深夜不想驚擾他們——驚擾一詞在這裏是溫暖的,是愛的另一種代稱。這話對我而言是有些冷落,但仍舊感到欣慰,他知道去尊重並且以內心的方式熱愛一些人。有時候他急於糾正,免我誤會。其實,還沒開始他就錯了,我不會因此生氣,倒是願意他經常這樣說,也這樣做。
另外一件事,是兩個人的婚姻,男方是一個遠方表哥。他知道,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錯了,但仍舊按部就班,完成了人生的某個環節。隨之而來的痛苦是不可估量的——沒過多久,他們要離婚了,理由很簡單,表哥說,表嫂的生活能力差,不適合在一起。說到這裏,我對各種的理由是很有看法的,隻從漢代酷吏和明代《羅織經》之後,中國人是最不缺理由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此之外,我不止一次地懷疑過文明社會的一夫一妻製度,它在很大程度上有違背人性的嫌疑——沒有一個人對另外一個異性葆有不竭的熱情,當那些被謳歌或者被肯定的夫妻得到世俗的尊敬時,也正意味著眾多人對這種信念和秩序的懷疑和丟棄。
說到具體的人事,我兩個已經過世的舅舅,二舅一直對大舅心懷不滿,雖然是同胞兄弟,隔閡也會在複雜的社會關係中慢慢積攢,最終成為一種消滅親情的強大敵意。大舅出事那天,二舅還站在自家的院內,大罵大舅做錯了事情,到下午,大舅從房頂摔下故去了,二舅聞訊,放聲大哭——他意識到了一個親人的失去,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沒過幾天,他就病了,躺在病床上苟延了7年。我回去看他,一見麵他就哭,說自己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多少年來,他誤解了大舅。
這種誤解和悔恨是終生的,當一個人不在了,所有的仇恨是虛假的,感恩也有些虛幻。從這個方麵說,仇恨——從一開始就錯了,當肉體灰飛煙滅,一些情緒如敵意、感激、幸福、悲傷等等比肉體短暫。俗世利益的爭奪導致了各種隔閡乃至強大冤仇。還有一個事例:同村鄰居,多年積怨。一個人趁另一家人不注意,將其4歲的孩子帶走,賣到山西一帶。事隔多年,小孩竟然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這是令人欣慰的,但他回到,必有所放棄。一個人出生,在成長途中,什麼都不重要,學會博愛與感恩,才是一門永生的課程。但最好的內心品質應當是怎樣的呢?上帝說:“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聖經·詩篇23》。
被風書寫或者隨水漂流
被風書寫是一種幸運——我站在這裏,在時間當中,像一塊活動的石頭或者幹結的土塊,每一天都在掉落——被風書寫,被水流帶走,我知道我一直在消失,在風中,水中,在天堂也在地獄,在土上也在土下。很多時候,我來不及回顧四周,來不及在說一句話,對你,或者對他,對自己或者對陌生人。我看到的光亮都是棕黑色的——那些人,擠在那裏,推杯換盞、鉤心鬥角,為一杯酒或一枚蘋果,甚至一枚紙作的勳章,一會溫情脈脈,一會大打出手。
這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人——他們和我沒有什麼區別。同樣的血肉,同樣的靈魂,隻是思想意識變了,站在一起,就有了光,相互照耀的光,他們的光是直線的,隻近距離看到。而兩個愛著的異性所具有的光亮,再遠的距離也是無濟於事的,他們心中的光線可以無限延長,一個人走到哪裏,另一個緊跟而上,哪怕對方在隱蔽的角落做一些齷齪的事情,對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戀愛了,與女友天各一方,千裏的路途阻斷了身體,但卻阻斷不了內心和生理。在夜晚,星空或者月亮,從天堂瀉下的光亮照著兩個竊竊私語的人,他們的麵龐在深夜生動,他們的內心和生理在對方的語聲中變得蓬勃異常。
很多時候,這位朋友就坐在我的麵前——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到處都是人的孤寂——隻有成堆的黃沙和古日乃的牧羊是熱鬧的,成群結隊的。我們同在這裏生活——跟隨風,跟隨風中稀薄的水份,像駱駝或者卵石一樣,看著自己的腳尖和內心,看著陽光中的樹梢乃至偶爾的大雪中的烏鴉翅膀——逐漸地歡愉或者悲傷。這位朋友,他和我一樣,是孤獨的,我們時常坐在一起,一杯酒,一盒香煙,一些瓜子和水果。交談之初,總是很謹慎,很靦腆,酒過三巡之後,就打開了內心——我第一個知道一個人的內心竟然是如此的廣闊,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又無所不及。我吃驚了,看著他的眼睛,陡然陌生了好多,也好奇了起來。
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內心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封閉——它是獨立的。在很多時候,它隻有它自己才可以打開。他說,他愛過一個女人。開始很單純明淨,什麼都不想,隻是想和她說話,像兄妹,像純粹的友誼。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了三年之久——他們沒有說到愛情,但說到了各自的憂傷、孤獨、歡愉和絕望。有一天,他突然對著話筒哭了起來,像一個孩子。他說她身上有一種母性,有一種令男人突然間寸斷柔腸的溫柔力量。她吃驚了,真的像母親那樣詢問他,關心他,他說出了自己的憂傷。
其實,所謂的憂傷是不可捉摸的,沒有來源,沒有方向,持續短或者長都飄忽不定。後來他們愛了,自然而然——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緣關係,誰都逃不過的這一個悲壯而又幸福的結局。一場戀愛轟轟烈烈地開始了,像一朵花的開放,像一聲雷霆於內心轟鳴,像石頭與青草摩擦出的光亮……而這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以完美的姿勢獲得收場。最終的失散——他說,他感覺他們的愛情就像路過身體的一場風或者一場雨,一番洗滌之後,最終零落成泥。
由此,我想到了被風帶走和隨水而去,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在時間的開闊通道中的凋落和慘敗。那時候,坐在對麵的朋友哭了,眼淚在接近午夜的燈光中像是大把大把的黃豆,噗噗噗噗落在敞開的衣襟上。我深受感染,但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安慰是多餘的,痛苦和悲傷是對美好最好的悼念和惋惜。這令我不由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到鄭鈞的同名歌曲,那種掩不住的蒼涼和惋傷,絕望和疼痛,我感同身受。並不自覺哼唱起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會失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淚歡笑全都失去,所以我們不要哭泣,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所以我們不要在意,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
唱著唱著,我也哭了,深夜的兩個男人,與其說為一個故事和一支歌曲而失聲痛苦,不如說是為一種美好事物的喪失而兔死狐悲。到第二天早上,想起昨夜的情景,兩個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此外,還有一點尷尬心理。獨自一人的時候,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首歌曲,忽然能就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傷、聯想起好多人事。神話中的牛郎織女、白蛇許仙等等,那麼恩愛的夫妻,美好的人間伴侶,也籠罩在“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俗語之中。誰也沒有逃脫——仍舊隻是被風書寫,隨水而去。附著於真實人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很多的恩愛夫妻,最終也是的,總有一個提前告別人世,將另一個人留在人世——他可以孤獨,也可以繁華,可以重續,也可以另嫁。事實上,符合人性有時候也不一定符合美好的標準。如續弦和另嫁,看起來是人性的,但又何嚐不是一種背叛呢?
很多的美好事實上沒有意義——所謂的憧憬和渴望僅僅是一種情緒,短暫似乎瞬間。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力無法改變。我一再想起一個發生在身邊的真實故事。一個老人,一輩子不喜歡自己的妻子,但妻子異常賢惠,受他暴打之後,仍以笑臉相迎,雙手端飯,周到伺候——很多人對這個男人的暴虐行為提出抗議和製止,但效果不大。時光迅即,轉眼之間,兩個人都老了,忽然一天,妻子去世了——飛揚跋扈的老人忽然黯淡下來,飛揚的神采似乎霜後的茄子,滿是憔悴不安。總是一個人待在和妻子生前的房間,使勁抽煙,使勁喝酒,整天看著另外一隻枕頭發呆——沒過多少天,他也死了,無聲無息,趴在妻子生前的枕頭上,蜷縮著,像一個孩子。
我知道其中蘊涵了什麼——但另外一些,一對夫妻,其實是很脆弱的,如果沒有兩個人身體和靈魂的結晶,那麼,它的脆弱性就不堪一擊了。有一次看電視,看到一個極其酷烈和殘忍的夫妻情事。妻子為了擺脫丈夫,日 日帶著情人回家,並在丈夫麵前作各種親昵動作,天長日久,丈夫肝病發作,妻子和情人如願以償——這種殺人方法,使人頭皮發麻,人的最險惡的一麵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了。看完,我覺得了可怕,來自人本身的深不可測的可怕。我得感謝現代傳媒手段,它使我形象而又直觀地看到了這一個新奇事件——我想到,在洶湧的人海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光怪陸離。
這一事件,不由得讓我想起好多的事情,人和人,夫妻和父母——兄弟和姐妹,尤其那些相互戕害,確實令人沮喪。對簿公堂、怒目金剛雖然可以伸張法製,但誰說那不是對親情的一種屠殺呢?讓·雅克·盧梭說,人性的首先關懷,是對自身利益的關懷——個人以及個人利益,幾乎統治了世人的所有欲望。但是,我一向固執地認為:一個人,被人生養或者撫摸,留下的痕跡一生都無法消除,那是烙印,是遺傳,也是胎記。兩個陌生者一旦成為夫妻,以身體接納和進入身體,其所留下的痕跡也是永生不可刪除的——而這些,總是要被風書寫,隨水漂流的,時間是我們的最為強大的敵人,是刺客,一點點地偷襲,在我們的生命上割下它想要的東西——但是,作為人,我覺得幸運,必然獲得了一種在時間中遊走的軀體和能力,除此之外,我們還有愛、善良、寬容、自由、思想和無處不在的物質欲望——當我們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我想我會說:我是人,就這樣生活,也必將就這樣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