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姨媽蓋房子,他去幫忙——多少年沒有做過苦力活兒了,但他很賣力,他知道,小姨媽也和母親一樣,小姨媽的事情就是母親的事情,母親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不巧的是,他的一個親戚的狗被車壓傷了,趴在馬路邊奄奄一息,他母親怕狗死了,提了剩飯和饅頭,去喂。然後抱著往回走,累了,放在一邊的樹蔭下——再抱時,狗猛然咬住了他母親的左手腕——躲出後,鮮血支流,那時候,他正在小姨媽家幫忙,正幹得熱火朝天,有人叫他——看到了母親的傷口,足有2米深。
他心疼——妻子帶著母親去醫院包紮,他急,幹活兒心不在焉,趁眾人吃午飯,他騎了摩托車,5分鍾跑了10裏地——由於慌張和快,還差點碰傷一個人。醫生說,要是狗的牙齒再長一點,就傷到動脈了。他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既欣慰又覺得心疼,眼淚就要留下來了,到走廊上抹掉。
他們再一次踏上回程,出了家門,村莊的山巒在車窗外告別,熟悉的景象像是一場夢境,綠色的草木是最可安慰的。再次到北京,還是利文來接,然後吃飯——那時候的楊獻平先生,臉色已經黑了好多——兩個月來,他和父親一起,在烈日下的卑微勞作,從麥子成熟到玉米茁壯。
列車向西——沿途的州縣,他們是陌生的,我隻是路過,多次的,像一隻掠地飛行的鳥,在張家口,短暫停車,他用手機給兒子照了一張像;而呼和浩特和包頭都是深夜,黎明是銀川,想到這裏的一位詩人——夢也。中衛之後是騰格裏沙漠——黃色的沙子,委頓的植物,一邊的長途車輛運行得聲無息,落在闊大的戈壁上,有一種鷹翔淺空的感覺。
再一次落足巴丹吉林,重複的工作又開始了,最初幾天,熟悉的似乎有些陌生,但沒過多久,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十一去了低窩鋪一邊的404廠,和朋友們喝酒、跳舞、唱歌,談論失敗和不朽,男人和女人,愛情與非愛情……一個月後,他又去了一次,照常喝酒、跳舞和胡說八道,在深夜,與朋友們擁抱,還有女士——那時候,深秋的大街上冷風吹動,而酒後的擁抱讓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獲得了短暫的溫暖和安靜。
現在,他又坐在這裏,像往常一樣,從這裏到那裏,每周兩次乘車,在戈壁之上滑行。在一個夜晚,忽然發現,戈壁上稀疏的駱駝草堆起的黃沙,看起來就像墳塋。最近一段時間,他聽說和遇到兩件事情——兩個男女相愛了,都是他的朋友。如火如荼的時候,就相聚在某個城市的某個賓館,情不自禁,激烈做 愛,以肉體的最終融合完成愛情的最後方程式——盡管很快煙消雲散,但他們覺得還是幸福的,都沒有一點不應當和後悔。另一件事情是:一個同事真的要離開了,回到桂林,吃飯的時候,他說到了生活——隨意、簡單、不生養孩子、走到哪裏算哪裏,充滿了頹廢的後現代主義傾向,還有一種厭倦。他看著他的眼睛,他躲開,他知道,生活原本如此。或者說,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組成的生活,終究逃不過更多人的生活模式乃至他們給予的影響。
轉眼之間,就是12月,12月的沙漠風是冷酷的,也是熱烈的,他時常感到脊背發涼,腳踝凍疼。這一年,他先後對許多朋友說,要保重身體,預防禽流感;他讀書,不過《聖經》、《鼠疫》、《海市蜃樓中的帝國》、《1688年的全球史》、《憂鬱與荒原》幾本;他幾乎寫不出詩歌了,總是想起民歌——陝北、山西還有涼州小曲;每周給父母打一次電話;不斷更新手機通訊錄,刪除或者增加,總伴隨著喜悅和不安。這一年,他一個人起草、下發和上報了大約21份報告、方案、計劃、措施等等公文,一個人做了一個月的三個人工作,還迎接了一次大規模的檢查。除此之外,他一直混跡於網路,搞了一個散文中國論壇(http://cq。netsh。com/eden/bbs/755156/)和一個博客(http://yxp1973.blogms。com/),一個智客(http://yangche。pkm。cn)。他寫散文,亂七八糟,什麼都寫,他說出自己的心事和欲望。他說散文是個人史——是大時代和地域背景下的個人身體和情感經曆,隱晦或者明朗,狹窄或者廣闊,他要求一種本質和真相。他厭倦了詩意,也厭倦了虛偽——在很多時候,他隻需要憂傷,但異常渴望誤解之後的生動和明朗——而事實並非這樣,一切都還在繼續,憂傷和誤解,好像他生活的兩對翅膀——現在,又一年的時光即將過去,他不知道為什麼又是一年,一年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概念——他時常覺得自己在加速衰老,像一隻風箏,在時間的空中,越來越陳舊,也越來越輕盈。
總要有一些厭倦
這一天就要過去了,但我是厭倦的。沒有來由的厭倦,感覺就像是一朵飄浮的棉花,令人頓感虛弱,也有一種摸不著的空幻。也像是一塊嵌在山坡上的石頭——終有一天會裸露出來,甚至滾下山坡——人何嚐不是如此呢?厭倦是自己對自己的一種排斥,也是自己對自己乃至生命意義的一種重新認識。
2005年12月3日,冬天的巴丹吉林,我照常窩在家裏,像一個地鼠、一條蛇或者一隻休眠的蜘蛛,長時間坐在微機前,看一些圖片或者文字,搞笑或者沉重,哲學或者世俗,身後是妻子不停忙碌和兒子的嬉鬧,乃至風在窗外穿過行人和樹木的呼嘯聲——這樣的一種生活——我已經重複了很多年,每年的冬天大抵如此,風在浩大的戈壁上飛行,又何嚐不是在我們的頭頂乃至內心呢?我已經感到了厭倦,這種厭倦是重複的生活景象所帶來的,也是個人生命和思想的一種自覺意識。
我敢說:每一個人,在清晨都很清醒——很多時候,我張開眼睛,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活著——這是令人高興的,但其本質是令人沮喪和無奈的——每一場睡眠都像死亡,呼吸著的死亡,一口氣的存在使得生命在無意識的狀態中獲得了一種休整。而當意識重新回來,主導一個人一天又一天的生命行為,那麼,所有的沮喪和無奈都是暫時的,生命駕臨新的一天,它虛無而真實,所展開的和所隱藏的一樣多。很多時候,一個人,其實無法預料稍候一分鍾之內所要發生的事情。
前些天,接到多年沒有聯係朋友小皮打來的電話,滿口笑聲地問我知道她是誰不?我猜了半天,說遍所有女性朋友名字,也沒想到小皮。小皮嗔怪了一句說,她終於戀愛了,一個事業單位的男人,比我帥上十萬八千裏再加孫悟空一個跟頭——我笑了一聲,才知道她小皮是在埋汰我。我反擊說這和俺有什麼關係啊?沙子和金子,雖是同根生但沒有類比性——止住調侃,小皮又說,她最近讀了一本書,叫《1688年的全球史》,作者是英國的小約翰·威爾斯。我還沒來得及插嘴,小皮就介紹說,這是一本博大而又細致的書,將1688年的世界史分成具體的段落,就像一個個麵包橫切麵一樣,一節一節進行記敘和展現,讀後給人一種龐大的開闊感,且有著散文的流暢和小說的雍容。
說完,小皮歎了一口氣,說,她戀愛是真的,但現在已經厭倦了。我說怎麼厭倦了?她說也說不清為什麼,反正厭倦。說完,道了一聲保重,就放下了電話。我看了看表,正好24分鍾——正好和一天時間的10倍數相吻合。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厭倦已經煙消雲散,而另一個人卻又說出了厭倦。我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必然,是同一種性質,還是各有所屬?一個上午,我一個人坐著,在微機麵前,傻子一樣,腦海裏反複出現“厭倦”這兩個字。或許是受了小皮的情緒影響,竟然也再一次覺得了一種莫名的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是一根長長的針,紮在我的意識裏,而且越來越深。
我不知道這到底為什麼——厭倦,成為了一種共同的情緒,或者說是一種社會病。我站起來,站在窗前,冬天已開始了很久,幹枯的沙漠在風中搖晃著稀黃的太陽,行人的腳步在樓壁上敲著空曠。就連那些光禿的楊樹,也渾身沾滿了白色的灰塵——我想風會不會厭倦呢,還有其他的人和樹木,乃至無形的時間和空間?攤開的書籍像是一張遠古的麵孔,照進房間的陽光似乎有一些溫熱——我腦袋混亂,像是被重物擊中,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想去做,呆呆地,站起或者坐下。
吃中午飯時,看到肉,豬的,熟爛得像是一塊凝結的土,牙齒稍微一碰,就爛在嘴巴裏了。我想到了豬——鄉下的豬,人類多少年的伴侶和鮮美食物——它們是不是也厭倦了?總是在長大之後被人類的刀子殺死,肢解,然後變成每個人口中嚼動的食物——這是殘酷的,我在吃的時候,總是會想到每一個食物的來源乃至它們最初的模樣——成熟是不是也是一種厭倦呢?親愛的植物和動物們——它們的厭倦的基礎是成熟,而人的厭倦卻無處不再。
還有一段時間,我厭倦吃飯,不想做,也不想吃——不管身體一再的強烈反叛,坐在某個地方,像一尊雕塑一樣,除了手指和眼睛,其他的部位都是僵硬的。直到最後,我覺得了疼痛,來自胃——器官的疼,擊穿感覺的疼,讓我無所適從。但我仍舊厭倦吃飯,不願意站起來——我不知道這究竟為了什麼——似乎是對自己的懲罰,但又像是對物質的一種敵視。當我站起身來,還沒有邁步,就是一陣劇烈的暈眩,而後是迫切的餓,殺人的餓——我像瘋了一樣,還沒有提上鞋子,就跑出門,下樓,直奔飯店,而當胃獲得一定的食物,我感覺還沒有充滿的時候,就又厭倦了吃飯,看著那些菜肴,突然覺得了十分陌生和可怕,繼而湧出的感覺還是厭倦,放下筷子和碗,起身之後,再看,卻又覺得自己吃剩了那些飯菜突然麵目可憎起來,像一些人,或者一些不幹淨的東西,讓我覺得了自己在某些時候的不道德甚至可恥。
每一年當中,總有一些時間,我是恍惚的,也很容易厭倦和沮喪的——就像現在:2005年的12月3日,再一次感到了來自自身的不可遏製的厭倦情緒——從早晨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傍晚,去酒泉辦事的同事小趙回來了,給我帶回了小約翰·威爾斯的《1688年的全球史》,我接住,有點迫不及待,翻看了它的目錄。晚上細看的時候,想起小皮,不禁笑笑,然後想:小皮為什麼厭倦呢?戀愛是最美的事,連美好的事情都可以厭倦,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整個晚上我照舊坐在微機前,攤開的《1688年的全球史》,淡紅色的封麵和封底沉在玻璃上麵,潔白的紙張密密麻麻的漢字像是一大群的螞蟻標本。我想到,相對於他人或者更大的世界——2005年12月3日,這是我一個人的生活乃至精神史,我用一個晚上,把它記敘下來——直到深夜,揉揉眼睛,黑夜更冷,厭倦的感覺又從內心升起,像是龐大的煙霧和毒氣,以曼妙的姿勢,蔓延開來。
還沒開始就錯了
還沒開始就錯了——我知道,但我願意。這是一個悖論,有一種死不悔改的固執,還有一種勇往直前的丈夫氣概。很多時候,我是這樣的,明知道是錯誤,但還要去做。比如說,心裏早知道不可能和某一個心儀的女子結婚,但還是喜歡戀愛,和她在一起。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曆,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極為美妙的,又好像不是,對自己來說,似乎暴露了某種惡劣天性。
經曆了人世的滄海桑田之後,忽然之間,什麼都明白了然了一樣,不再謹慎,不再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不越雷池一步。具體說,這是一種沮喪,或者說洞徹人世之後的一種消極對待,也可以說是隨波逐流,受到社會大環境的的影響。十多歲的時候,總是把愛情幻想得美輪美奐、纖塵不染、極盡浪漫,甚至想,將來若有人愛我,我一定好好對她,哪怕夫妻性事,也要輕拿輕放,小心翼翼——這種幻想,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但沒有人會否認它是美的,甚至用來被歌頌,成為一種人的自身品質的鮮明體現和象征。
還有很多時候,我總是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比如,想去某個地方,充滿了向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而一旦到達,進入之後,卻與願望大相徑庭,風牛馬不相及。有一次,見到了一個慕名已久的人,幾天時間,交談和相處之間,竟然發現這個人俗不可耐、淺薄之至、真的是浪得虛名,與傳說格格不入——不由產生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的感慨。進而懷疑自己的審美觀乃至世俗判斷力。而另一些,沒有任何美好預感和期望的事情,往往超乎想象,美好得令自己吃驚。不久前,又去了一個地方。此前,朋友多次邀請,而在個人想象中,那裏肯定枯燥無味。可是不然,去了之後,竟然比最想去的某個地方都好,不是環境,而是人。具體說,是那裏的朋友。人是決定性的,物質和環境隻是一種陪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