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有一些永生,有一些崩潰()(1 / 3)

我說的,他們不信——開始,我惱怒,甚至鄙夷那些不信的人,後來,我安靜了,不信就不信,沒有哪一種意識形態可以壟斷所有人。我隻是笑笑,爾後走開。事過不久,我說的那些被事實證明了——可當初聽我說的人忘卻了——隻有我記著,再次相聚提起時,他們無言。最多說我有先見之明。

這時候,我是驕傲的,有智者感——但不久,我知道這是規律,我隻不過早事實說出而已。就像人的感情,再親密的兩個人或者一群人也終有一天會崩潰的。“崩潰”一詞用在這裏似乎有些突兀、霸道和缺乏人情味,但我覺得這比“消失”、“更改”、“變幻”等詞更為準確,更有力度。崩潰是突然而止,是一種跌落和沉沒——沒有餘地,如刀鋒之後的秸稈,如風後的石頭乃至一去不返的水流。它們經過了,就不會再重複——這是殘酷的,無情的,一個詞使得溫暖的感情蒙上了一層悲哀的陰影。

忽然有一天,打開信箱,收到一位朋友的信,隻是一句話:“獻平,現在好嗎?我想你!”看到這句話,我差點哭了出來。他附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身穿蒙古服裝,大紅色的,帶有黃色的花紋——我又看到了他,一直生活在祁連山南麓高地上的男人鐵穆爾——在河西走廊,多年以來,唯有鐵穆爾時刻能讓我感到一種兄長的信賴和溫暖——每次見麵,一句話不說,上去擁抱——我喜歡他身上的那股羊腥、奶茶和遊牧男人身上那種特有的味道。有幾次喝酒,他忍不住跑過來抱住我親了我一下。一開始,我覺得驚詫,爾後溫暖,後來才領悟到:男人和男人之間親昵行為,從某一種方麵表達了內心的接近。

需要解釋的是:我和鐵穆爾並沒有任何同性戀傾向——關於這一點,我必須說出,這在一個喜歡猜測的年代裏,容易被誤傳和詬病。這麼多年來,鐵穆爾是唯一讓我心醉的同性——在祁連高地上,他像騰格爾一樣唱歌,像牧民一樣喝酒,一頭怒發和黑紅的臉膛在駿馬上飛馳的神采,足可代替我心目中景仰的成吉思汗。除了見麵,我們很少聯係,有時候他突然來電話,有時候我突然打過去,說幾句話。2003年,鐵穆爾生了一場病,嫂夫人格日樂說,是腹腔積水——喝酒喝的。朋友們到他那裏,說是不喝,少喝,喝一點,但喝著喝著就多了,手足舞蹈,大聲唱歌。有次在張掖聚會,喝到半宿,他還要喝,我和王新軍把他嗬斥了一頓,抬到床上休息,替他喝下了剩餘的半斤多酒。

很多時候,不由自主想起鐵穆爾——感覺像是自己的一個親人,心裏總是暖暖的——這種感情是美的,我相信它會永生,在我和鐵穆爾,還有另外一些人(但不會太多)之間。然而我一直不自信——害怕有一天它會崩潰,像被腰斬一樣。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經曆了那麼多——感情的突然崩潰。我相信那是最好世上最為鋒利的刀刃,吹毛立斷,削鐵如泥。這種殘酷時常讓我覺得了人的悲哀。好多年前,和一個同學,感情好到了合穿一條褲子的可怕程度,但沒有多久——沒有任何矛盾和怨隙,忽然覺得對方陌生異常了,一度肆無忌憚的內心瞬間關閉。

還有一個我暗戀過的人,隻是一件小事,而使我頓然對她產生了別樣的看法。我一向認為,一個女孩子,過於精明世俗是絕對令人不安的。那時候,我們都還是單身者,無掛無礙——我不知道她從那裏學來的那麼多的世俗和小聰明——怕自己吃虧,處處都想著如何去獲得某個男人更多的物質。似乎就在瞬間,我看到了,暗潮洶湧多年的心突然一落千丈,蓬勃的火苗被一陣風吹滅。這又是崩潰。有一天傍晚,我對她說出了自己曾經的心情,也對她說出了為什麼突然崩潰,她笑了,很勉強,很快轉身走遠了。

感情最大的敵人是俗世功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並且有一種被命中的感覺——這是令人沮喪的,利益使得人的感情時時處處受收到崩潰的威脅。長期以來,我不喜歡那些頭腦精明、世俗透徹的知識分子。前些年,一位著名作家路經我地,內心欣欣然,一起多日,然後送上飛機。一個月過去了,再次看到他的名片和書籍的時候,忽然發現,這是一個依舊保留和張揚著小農意識和農民式狡黠的人——精與算計而又滴水不漏——如果他僅僅是一個純粹的俗世生活者,我問反而會對他越發尊敬——人畢竟要在物質中沉淪,要在俗世生活中摸爬滾打,多一些智慧,會使他的生活更為豐裕和快樂一些。

而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喜歡大智若愚——有著老子的“道”學和《聖經》一樣看似愚笨的智慧,而不是在俗世生活中遊刃有餘、城府如海、心計若草的人。與這位著名作家相同的是另外一位成名作家——也是忽然之間,發現他確實參透了人生智慧,或許寫小說的緣故,而將某種形勢判斷得如此精巧,並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回避的機會和退路——中國作家大抵是聰明的,有人叫做東方智慧或者中庸之道,甚至為此自美不已,著書立說。而我想,中國文學為什麼遠離諾貝爾文學獎,大概也和中國文人太機警、心性狹窄、機巧和處處賣弄世俗“聰明”與“中庸”有關。偉大的作品永遠都不動聲色、大巧若拙和指向宏大的。

但我一如既往熱愛他們的作品(或許正因為他們太聰明,短暫的紅火之後便沉寂下來),但卻對他們的人產生了另外一種情緒,有些畏懼和驚恐——盡管我一直努力接近並恢複到原先的心理狀態,但卻自己又在排斥自己——這令我莫名的憂傷。我知道自己錯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處世方式和生存理念,作為朋友,無權幹涉,哪怕是直接傷害到自己。但我做不到,我知道某種東西在崩潰,迅速,決絕,不留餘地。伯特蘭·羅素說:“愛和知識是人生幸福的翅膀。”我所理解的愛是博大的和寬容的,是具體的也是泛指的,是個人的也是群體的——不為私心所享,而是公正的和救贖的,開闊的和永恒的。而知識是一種有效的解決能力,乃至深入事物和世相本質的有力武器,用來確保我們在某種情況下判斷無誤,進而做作出正確選擇。

這麼多年來,我遇到過很多人,但很少有人留下來,在心裏繡成一個花朵的模樣;我也知道,也很少有人記住我,在他心裏為我做作一個小小的巢。但我還將遇到——我不輕易說愛,不那麼隨意地去張開和收攏——這隻能說明我的自私和狹隘——麵對更多的生命與事物,我更多地感到無所適從和一種從內到外的洶湧、龐大、深不可測與不可阻擋。很多時候,我總是想起母親教育我的那句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是一個樸素的交際原則,但事實並非如此簡單,“敬”這個詞是含糊的——但我理解的不是給領導敬酒的敬,乃是發自內心的敬和敬意。我也知道,在這個人世上,總要有一些感情是要崩塌的,但仍可安慰和欣慰的是,也總會有一些感情是永生的,它會深入到我的骨髓和靈魂,如果可以,即使肉體不再,生命成灰,我願意它們如影隨形,與我同在。

我的2005年

2005年,作為一個人(公民、草民、小民、賤民)的楊獻平先生大致沒什麼改變,他還是他,隻是時間變了,但他已不認得2004年的那個楊獻平先生了——不是再生,而是更替。一個時間和另一個時間,一個人在其中的角色,就是順著它尖細的鋒芒滑行,就是按照時間的意誌,用身體走路。我看到的他眼角好像有了皺紋,而去年,一點發皺的跡象都還沒有呢,雖然不明顯,但也算有了,他的身體算是臃腫了一點,幅度不大,但腰部和腹部的脂肪越集越多。春天時候,他一直流淚,在最後的大雪中看到比雪更白的祁連山、就在身邊的巴丹吉林沙漠表麵,以及源自上古的弱水河;融化了白冰變成泱泱大水,一直向北,流向內蒙的額濟納;看到一隻飛行中的烏鴉突然掉在戈壁上,沒有一絲聲音;一個月內,他先後3次去到臨近的張掖,和數十個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吃飯說胡話;其中的一個夜晚,在一家叫做金都的賓館204房間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惡夢。

惡夢的主角是他自己:一個人走在黑夜的山路上,風吹骨頭疼,對麵的村莊沒有一點燈火,腳下的卵石發出金子的聲音;他走到了一座山穀,裏麵有個老了的婦女,還有一個少女——美得像狐仙一樣;後來他與一條巨蟒奮力拚鬥——被吞噬了,身體掛在巨蟒牙齒上,鮮血溪水一樣流。

再有兩個月,巴丹吉林還沒有開始灼熱,難得春雨在風中淅淅瀝瀝,他和妻子兒子一起,乘坐北行的列車,到北京,還是雨,朋友張利文去接,在北京站,他有點受寵若驚,走在雨中的樣子似乎很謙卑。晚上吃朋友的飯,喝酒並有點暈乎,然後洗澡,沉沉睡去。第二天,重新在本單位的辦事處將妻兒安頓下來,上午遇見阿貝爾、半樹、梁園、還有詩人蔣雪峰,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落座——前麵坐著王蒙、雷達、曹文軒、張勝友等人,很多人找他們簽名,他沒去。

後來他又遇到了一些朋友,一起吃飯,喝酒和喝茶,暈暈糊糊聊天,糊裏糊塗走路——第五天,他們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河北沙河,再向西的太行山南麓山地,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兄弟都在這裏,但他的胞衣早已不知去向。老了父母雙親很高興,他三歲的兒子也很高興,和大他一歲的姐姐甜甜玩的很開心,兩個孩子有時候打架——男孩總是勇武一些,每次都是他的小侄女在哭,聲音像是一枚青蘋果,澀澀的叫人心疼。

7月初,他一個人去了邢台和邯鄲,朋友們都很好,給他吃住。邯鄲的桑麻先生帶他去了黃粱夢,還有湯陰的嶽飛廟、安陽殷墟和羑裏故城,用車把他送回家。再後來,他帶著母親、小姨媽、妻子和兄弟,在幾個侄子和侄女兒的帶領下,去了武安長壽村、京娘湖和北武當山,母親和小姨媽都高興,隻是小姨媽不敢畫船,說是看水就暈。

父親的右腳老是腫著,但不疼,他帶著父親,去沙河市醫院檢查。他一直惴惴不安,坐在悶熱的走廊,等父親出來。中午,他和父親吃飯,要了一斤半驢肉、一盤花生米、一盤木耳炒肉、一盤宮爆雞丁、一條鯉魚,還有一盆雞蛋湯和一斤餃子——他們喝酒,一人一瓶青島啤酒。他看著父親吃,看著父親的嘴巴上下那些有些泛白的胡子——他想哭,他知道,他的父親多年不曾在飯店吃過飯——就是一口水,也沒有坐在明亮的飯店喝過一滴。

他就那樣看著——不說一句話,偶爾給父親夾菜,囑咐父親慢慢吃不著急——他相信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沒有把菜、餃子和湯都吃完。父親有點可惜,他笑笑,起身,和父親走出門去,正午的烈日像是刀子一樣,整個城市都在喘息。他和父親坐在樹蔭下,看車輛和人,看陽光中的塵土,還有滿地飄飛的各色垃圾——終於下午了,他帶著父親,再次到醫院,取化驗單的時候,還沒看清上麵的字,就詢問醫生——到底有什麼事情沒?醫生很忙,口氣暴躁,他也心急,大聲嗬斥醫生的態度。他轉到樓下,找到主治醫生,老了的醫生,看了一下,說沒事,隻是尿糖有點高,但不會得糖尿病。他還是不放心,請醫生看仔細些,醫生又看了一下說,沒錯,就是這樣的。

還沒進入伏天,他去遊泳,在很大的水庫邊,脫掉衣服,就跳了下去,一陣折騰之後,趴在壩上,大口喘息。附近山坡上長滿栗子樹、核桃樹、楊樹、槐樹和荊條灌木,鳥雀鳴叫,氣氛安謐——他想到詩歌,趴在一片薄沙上寫了幾句——“大水中的身體隻是季節性的,周邊的山野在陽光中顯得熱烈,最好的人應當是我,但還不夠,需要另一個人,在水聲和鳥鳴中一起度過。”沒過多少天,他又去了,水庫清水依舊,但他的詩句卻變成了沙子。還有一個正午,他去河裏洗澡,四周無人,悶熱的風在身體乃至周邊田地裏爬行,他赤身躺在一塊巨大的石板上,上下灼熱,點燃一支香煙,看到湛藍的天空——想起他母親信仰的基督耶穌——他對妻子說,耶穌會不會就住在上麵,那麼虛妄和空幻的地方,他怎麼能站立和行走呢?

那時候,他還想唱一支歌——不是流行的,是民歌,是土腥味嗆人、有點黃色的那種,他想到了山西《七十二開花》,唱了其中一句:“山藥蛋開花一股嘟白,小雞子透過扳機來。”“小雞子”和“扳機”各指男女生殖器。這歌曲是他從山西的一個放羊人那裏聽到的,多少年不忘,或許隻因為這歌詞直截了當的緣故吧——不僅如此,在很多時候,他會想起這一支民歌,不由自主哼唱起來,可惜收集的不全,隻是其中的幾句——他一直這樣認為:民歌,要比詩歌偉大,一支民歌可以將當代的所有詩歌映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