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上海的一些片斷(1 / 3)

第一天

穿著羊毛衫上路。到上海車站,是個下午,在廣場的一麵“555”牌香煙的廣告牌裏麵,看到逃難的自己。在行包房,從一個女性阿拉的眼睛裏看到了鄙夷和戒意。出租車上,沿途看到的都是上海的,在我眼裏從來沒有出現過:樓宇,樓宇,樓宇,都是樓宇。高架路、廣告牌、流水的人群和車輛,都是嶄新的。20分鍾的飛馳,讓我眼睛腫脹,感覺自己不是自己。

四平路,一個大門,後麵是草坪,是樓宇,很多的窗口站在高處和低處看我,叫我羞怯。汗水又出來了,在厚的衣服裏麵,泛濫成災。我走過去,看著哨兵,掏出身份證和入學通知書,他的表情放鬆了——讓我突然想到一個繃緊而又瞬間鬆弛的皮筋。

一個人,拖著龐大的行李,拉著沉重的皮包,進大門,沉重,也輕鬆了許多。21號樓在哪兒?我看,從草坪到草坪,整齊的鬆樹和槐樹在夕陽中。又有人,看我的身份證和入學通知書,幫我提著行包,沿著原路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兒?哪兒才是容納我的地方呢?走著走著,我又看到原先的大門。繼續敞著,像一張嘴巴,有零星的人和車輛,舌頭一樣伸出來,再縮回去。

他走在前麵,在一個公用電話亭前,方向向左,我看到了一排陳舊的樓宇,樓頂的瓦片是黑色的,樓體也是黑色的,高大的槐樹掩住了大半部分。樓梯在樓外,粗糙的水泥,我的腳步踩上去,好像又回到了西北的戈壁。

樓道是木板,紅漆剝落,嗵嗵地,紅色的門板上貼著紙條,一個一個,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楊獻平。落在其他三個人名字之間,潦草的楷體紙張一樣輕浮。我舒了一口氣,長長地,把行包扔在地上,它們太沉了,沉得讓我胳膊一連酸疼了三天。

房間裏到處都是灰塵,潮濕成團的灰塵。表麵斑駁的木桌抽屜上也有我的名字,臨近的床頭上也有。同室早到的那個人走了進來,問我名字,我說叫楊獻平。他嗬嗬笑,說自己叫徐超剛。開始打掃衛生,他拿了掃把,我洗了抹布。我不知道水房,他站在門口指,說:左邊的走廊出去,再轉一個走廊,就看到了。

我擦:床、木桌、窗戶、門板,洗了10次抹布,倒了5盆黑水。房間才幹淨起來,再看,明亮了許多。拆開麻袋,抓住被子的時候,我感到了潮濕,水意沾滿手指。鋪好之後,看著白色的床單,突然很困,沒有怎麼想,就把身體放在了上麵。

陸續來到

他們都來了,一個接一個。先我來到的,除徐之外,還有兩個,原先名字記得清楚,現在忘了。安靜了一晚的樓道開始喧嘩,到處都是腳步和人聲,打掃衛生,相互詢問,方言此起彼伏。因了我和徐早來,後到的唐和張省了不少氣力,直接打開行包,整理好床鋪,就坐下來抽煙了。

第三天,還有人來。但沒有在這個樓道的任何一個房間安頓下來。她們扭著腰肢,走過之後,香水的味道驚醒了各個房間的男同學,一個個探身子或者腦袋,看她們的正麵或者背影,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亮。直到消失,才各自回到房間,唧唧喳喳。我也有一種異常的感覺——在血液中膨脹和蔓延。

同室四人,我和唐同屬一個大單位,他在機關,我在下麵。地域的近導致了心理的親近。徐在牡丹江,張在北京。有人來通知吃飯和上課時間,有人抱來了製式皮包和大部頭的課本,還有臉盆、牙缸和毛巾。晚上,我們四個和對麵的四個成為一個班,又加了三個女生,分別是:李楠、秦春霖和一個實在想不起名字的江西女生。

班長不是我,凡是有職務的都不是我。對門的韋年齡大一些,在我們還沒來到之前,就已內定。會後,韋倡議全班弟兄姐妹自我介紹一番。他先來,然後是徐超剛。輪到我:我臉紅,清了清嗓子說:楊獻平,老家河北沙河,從西北酒泉來。他們鼓掌,我清楚記得,當時,長在唐身上的兩隻厚巴掌最響——參差不齊的掌聲在小小的房間裏回蕩,又很快消失。

宿舍、教室和酒吧

宿舍後麵5米或者6米的空檔,外麵是房屋,各式各樣的門麵。它們的臉朝向大街,留下的水泥後背開著幾個小小的窗戶。沒過多久,有人發現兩個小窗戶也向我們開放——其中一個是小飯館,一個是小賣店。抽煙的人沒有煙了,跑下去,敲小窗戶的木板,嗚嗚兩聲,有時聽不到,要多敲幾下。不一會兒,就會在燈光中看到一張男人的臉,表情冷硬。

周末起床遲了,要飯菜或者酒,就敲另外一個小窗戶,看到的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交錢,可以拿到啤酒和盒飯。當然還有白酒,大都是三兩裝的孔府家酒,我們叫它小炸彈。一個人每次不低於兩瓶,多則不限。

教室在宿舍右邊,牆體和樓頂的瓦片也是黑的,木板門框上有著一串阿拉伯數字(忘了)。這是固定的教室,有時候去對麵的新教學樓某個教室上課。但大多數時間就在這裏,教師的麵孔不一,這個來了,另一個來。上課最多的是教思想政治的,前頂發稀,兩鬢發長,講得激動,會露出粉白的頭皮。又很快側頭一甩,用一邊的長發掩住。第二個是叫美學的女教師,姓烏,丈夫做船員,常年海上漂泊。烏曾說要主編一本關於中國財富人物的發財史,要我寫了趙章光和香港第一首富李嘉誠的(當然是她提供的資料)。千字60元,我寫了大約2萬多字,畢業時她要我留了地址,至今沒見樣書和稿酬。

教室後麵,數棵枇杷樹時常會用舌頭一樣的枝葉探到窗上來,下雨,可以清晰聽到雨滴擊打葉子和水珠砸地的響聲。下課後,抽煙的同學轉到後麵,幾個人,對著濃密的枇杷樹葉大放煙霧。或者打鬧追逐一頓,臉色通紅,氣喘籲籲地跑回教室。期末考試那些日子,我和唐的大部分時光就在那裏,在灰塵、紙屑和牆根的斷瓦上,捧著課本或者筆記本,念念有詞,走過來再走過去。

周四和周六晚上沒課,早在前一天下午,最遲晚上,唐、秦、徐、張、王就向我提議:楊,明晚沒課,我們聚聚。我肯定說好,一人30元,女生除外,交給提議者。酒吧很近,在對麵的文體館一層,樓梯拐角處。我們去,8個男人,雄糾糾,氣昂昂,帶著三個女生。最初幾次,走在路上,胸中豪氣叢生,一個個神色激動,像是趕赴疆場的英雄。酒吧燈光不亮,吧台的小姐一身紅衣,在藍色和紅色的光暈中肢體僵硬。